正文 第19章 薛昂夫——煉俗為雅「之拾柒」(1 / 3)

或許他的名字正該寫作“馬九皋”。兩個名字差這麼遠,也是一景了。

同許多偉大的藝術家一樣,盡管他們的作品數世紀來為人傳誦,美好,有底子,可觸摸,但他們本人的身世卻鮮為人知,遠神遠骨,如同虛境,如同站在雲上。他也是這樣。

他正史無傳,孫楷第《元曲家專略·續編》考之生平:“薛昂夫本西域人……其漢姓馬,故又稱馬昂夫……其號曰九皋,故又稱馬九皋。”但他的作品足當得元曲裏最雋美的珠玉。

從曆史分期看,他屬於元後期散曲家;從元散曲發展階段劃分,他又屬於元散曲鼎盛期作家。因為明人治元曲,胸中橫亙著一個夷夏之別的正統觀念,所以他很少為人提及。《錄鬼簿》中也不見他的名字。明初大曲論家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將他一人的三個名字誤為不同的三個作家,一曰“馬九皋之詞如鬆陰鳴鶴”,二曰“薛昂夫之詞如雪窗翠竹”,三曰“馬昂夫之詞如秋蘭獨茂”……看看吧,連理論家的記述都這麼亂,在民間其人其曲就更鮮為人知了。連袁行霈老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對他也隻字未提。這不公平,可是似乎也毫無辦法。

一般說來,一個人文字的氣質是秉承了他(她)那個人的氣質的,他自己本身就如“鬆陰鳴鶴”、“雪窗翠竹”和“秋蘭獨茂”。在元代最有影響的文人之一趙孟筆下,他是這樣一個人:“昂夫,西戎貴種。服旃裘,食潼酪,居逐水草,馳騁獵射,飽肉勇決,其風俗固然也。而昂夫乃事筆硯,讀書屬文,學為儒生,發而為詩、樂府,皆激越慷慨,流麗閑婉,或累世為儒者所不及。斯亦奇矣!”

能得到當世名儒的評價已屬不易,且評價如此之高,足見他漢文化水平之高,早已融入華夏文化的淵流中。優越的出身環境,高貴的身份地位,橫溢的才華展示,騰達的仕途之路,這一切沒有改變他心中積存的隱逸之願。他雖然出身“貴種”,但並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驕矜和矯情,相反,卻決定了他的“避世玩世”思想的基點與普通人的差別——他“避”和“玩”得更徹底。他真心地討厭至極自己的出身,而不是裝的。像紅軍革命時背叛了自己的階級的公子哥兒一樣,他背叛了自己金籠子一樣的階級,以及相應的人生觀,投身了革命——他革了自己固有的命:他先為天下謀,不做玩樂公子哥兒而出仕勤政;後為自己謀,辭官去大山裏修持了,帶著一身恬靜而奪目的光輝。

事實證明,他的“革命”是成功的。在他八十多年的時光裏幾乎沒有遭受社會大動蕩的磨難,且一直官運亨通,基本上沒經曆什麼宦海風波。他在任上時兢兢業業,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友人唐元所寫的組詩《餞馬昂夫郡候赴池陽》中,我們看到他躬民敬業的影子。“飽腹蓬蓬民有飯,中流渺渺濟逢航。循良傳裏無多事,勸學劭農德意長。”元曲作家裏,這麼正直、敬業還平安、安逸的真不多——往往是正直必不平安,敬業哪能安逸?

另外,他任衢州路總管時,辦了兩件大事——興修水利、重建華豐樓,為此贏得了老百姓對他的廣泛讚譽。他到任一年便將三十年來百廢待興、民不聊生的衢州治理得百廢俱興。

這一段文字所記述的他的言行,竟含有預言的意蘊。他擔心身後不被理解,不被承認;害怕歲月會使名字侵蝕,以至於“禱祀天地,遍曆百郡”。他在任上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他所擔心的,他自己的民族和與之相處一生的漢族,是否能站在同一出發點上來看待他傾盡畢生精力所做的努力和追求。其實,元朝為官的文人基本都存有這樣的身後焦慮。譬如他的朋友趙孟,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可以說他的先後是相互矛盾的,強烈的厭倦情緒和隱逸思想和一路青雲的仕途和輝煌業績,正構成了一對矛盾體。在各民族大融和的過程中,他既是其中一分子,飽受這種融合帶來的陣痛,在文學、思想方麵大踏步地向前;又能跳出這一圈子,以高瞻地眼光看到了這種融合地進步性,並努力促進。

由此帶來的人生觀的矛盾,進而達成了他後來在理性上對隱逸思想的接受,由此影響著他對人生的理解和人生態度的選擇。因此,他的散曲便更多地具有理性的色彩。在他的感悟中,否定、嘲弄一切傳統的觀念,批判、譏刺一切非自由的人生成為最突出的主題。他那時正和一幫誌同道合的朋友擔心著元文學的走向。他們一邊寫著天真自然的散曲,一邊懷疑著用字粗放的自己,同時,嫌惡著入主中原的蒙古人。

現在一分為二地看,他和他的朋友們也有點多慮了:如無市井小民和少數民族外來文化,隻憑養尊處優已久的漢文人,又哪裏會有元曲?中原文化是通過元曲,才進入了一個嶄新境界。你知道,騎馬民族而習詩詞的,筆下往往格外清新,一切仿佛都帶著遠意,別有一種氣象,如後來的納蘭容若。這個話題忒大,也難分高下,暫且不表。

想來任何人都每天需要麵對無數欲望顛沛,若能保持自持修行的堅韌,遵循品德和良知,潔淨恩慈,並以此化成心裏一枝子清簡的鬆、竹或蘭花,即使不置身幽深僻靜的山穀,也能自留出一片清淨天地。這是他,一個掙紮於隱與仕之間、矛盾重重的少數民族士大夫不追名逐利的原因——他最終決定尋求的隻是道,就是我們生於斯、回歸於斯的那個“無”。越素的花越香,在請老還鄉後,他懂得了這個道理,因此,世界繁茂蕭索,對他已經沒有了區別。

也正因為如此,他現存的六十多首散曲,內容多是詠史懷古、描摹藝術,也有一些寫景紀遊的作品,多表現其超曠誌、閑適懷,而沒太有男女之情之作——跟他那個人差不多:敬君子,恤小人,總之,絕不喜極也不忿忿然。打眼望去,他的文字個個都像是窗台上開的清晨帶著露珠的小白花,太近時不覺其香到何處,反之香卻會一陣一陣襲近並且是要從頭到腳地把人包裹起來的樣子。我們被他敘說著描摹著的那些好句子包裹了,我們也包裹了它們,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知今夕何夕。

其實,他的長技更見於他的抒情和譏刺——他有一套重頭小令,[中呂]《朝天曲》二十首,是最短悍有趣的抒情歌曲,我個人格外喜歡。在裏麵,他以其真誠坦率、包容寬廣的維吾爾可愛的民族性格,采民間最喜愛的聯章形式,挑選大家耳熟能詳的戲曲小說中人物,反彈琵琶,唱出了渾厚而有諷刺幽默意味的組曲,非但在元代散曲中獨樹一幟,在中國整個詩歌傳統中也算得上別有懷抱了。

這二十首所評說抒寫的人物中有帝王將相、忠臣良將、佞臣賊子、詩人雅士、多情女子、孟母、孝子、神仙,多姿多彩,所吟詠的大部分的人物,都隱含內容深刻的戲曲或小說的故事,靈動多趣,有的還裝載著很濃厚的亡國感傷。其批判精神突破了傳統的“美刺”觀——我國傳統詩學強調“溫柔敦厚”、“怨而不怒”,文學作品雖然可以揭露批判社會,甚至可以批評最高統治者,但不能毫無忌諱地揭露批判,也隻能“主於文辭而托之以諫”,即不能直言其過,隻能和顏悅色地微言諷刺,情緒可怨而不可怒。這樣做的目的,就在於給統治者留些麵子,不要使其過於難堪。他卻直接做了那個孩子,脫口而出,說出了皇帝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