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薛昂夫——煉俗為雅「之拾柒」(2 / 3)

就挑選組曲的裏的一首來看看吧,好像一時看遍也不能夠:

[中呂·朝天曲]

沛公,大風,也得文章用。卻教猛士歎良弓,多了雲遊夢。駕馭英雄,能擒能縱,無人出彀中。後宮,外宗,險把炎劉並。

這是專門揭露批判漢高祖劉邦的。劉邦雖然在《大風歌》詩中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但他卻將真正的猛士殺戮殆盡,使其發出“高鳥盡,良弓藏”的慨歎,可見他言行不一;劉邦對功臣良將設置圈套,時擒時縱,使其常懷畏懼,俯首聽命,可見他善於玩弄權術;劉邦擔心功臣良將造反,將其殺戮殆盡,但後來險些篡奪劉漢政權的卻是他的妻子呂後家族,可見他聰明險被聰明誤……他感性地說明:命中注定,人類社會不會建立良好政府,而是一定會根據自身的需要,依賴機遇和暴力,建立政治製度。

由此,不能不聯想起後來睢景臣的[哨遍]《高祖還鄉》——是從另一個深知劉邦底細的迎駕鄉民的視角,把做了皇帝的劉邦榮歸故裏的“盛典”寫成一出滑稽可笑的諷刺喜劇的。在兩代卓越的元曲作家筆下,趾高氣揚、躊躇滿誌的漢高祖隻不過是個流氓無賴而已,從而撕下了封建帝王神聖的虛偽麵紗,對至高無上的皇權進行了大膽的揶揄和恣意嘲弄,生動潑辣。

他的曲子有如你我身邊畏友,“蒜酪”風味濃重,孜然胡椒辣椒麵,一樣都不缺。它的清晰明白,以及自立門戶的本事超出了我們的預設。

如你所知,關漢卿的《丙吉教子立宣帝》與李寬甫的《漢丞相丙吉問牛喘》,這兩本雜劇都是正麵歌讚漢宣帝宰相丙吉,他卻把他的矛頭指向當時太多不關心民瘼問題的朝廷高官,其別具見地的史觀和道德觀在其他《朝天曲》中隨處皆有,放在與他同代的諸作家的作品裏看,是尖銳的,表現出了十分不同的色彩。如評簫史吹簫居心叵測,把弄玉賺上天去,害得秦穆公晚年膝下冷清;如又評呂洞賓未完全擺脫欲念,如他反對卞和的愚忠,反對老萊子的愚孝等等。不拘傳統舊觀,高唱著直捷的坦白的調子,如一篇篇戰鬥檄文,或匡正人心,或光大德行,盡可大聲誦出,並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默讀——我們小心翼翼默讀的書已經不少了,小心翼翼的忍受也夠多,所以,他的出現尤為難得。

他的西湖寫景之作絕不用工筆細繪,而是境界開闊、融典拓句,又有斂著的激情,展現典雅的氣韻,如同影影綽綽的燈影底下,舞蹈起來的身子裹緊了華光燦爛的一段錦袍,是暗地裏的妖嬈。比起其他奪人眼目的,更奪人的心魄一些。即便有那本事,他也沒有豔情篇章,雖有[正宮]《端正好》套描述閨怨,以及[南呂·一枝花]套[贈小園春],卻絕不出精神病弱的味道,而是都在通俗中融入典雅,活潑深切,晶瑩婉麗,還有刻骨鏤膚的深刻。他是伊斯蘭教信徒,卻也與方外之士如張雨相熟,張雨是當時文人圈中知名的茅山道士,可見他器度的寬廣。這二十首《朝天曲》應是他的晚年之作。喜歡的,不妨找來一讀。

他的散曲,趙孟推之為“激越慷慨,流離閑婉”。《太和正音譜》裏“古今群英樂府格勢”品評他的曲子時給予很高評價。就實績而言,他與貫雲石或可謂旗鼓相當。

他多被視作豪放派的代表,所作幾乎盡數一派豪辣灝爛,跟木蘭花似的,開得一樹紫又一樹紫。其散曲之所以豪放,緣於其徹底的“無累”之情,所謂“不貪不愛隨緣過,把世事都參破”([正宮·端正好]《高隱》套)。散曲一入此道,其格必豪放,而崇尚“真”的薛昂夫更少飾鉛華,不加回轉。他在言人生哲理時,常在否定中把自己的傲岸精神和放誕情懷凸現出來。如[雙調·蟾宮曲]:“想昨日秦宮,今朝漢闕,呀,可早晉地唐天……謾說求仙,百計千萬,都不如樽前。”這首散曲明確反映了他的人生觀,功名富貴,求仙入道,都在否定之列,而唯有眼前的人生快樂、人生享受才是人生最佳境界。元代具有濃厚世俗色彩的玩世思想,傳統士大夫的“人生如夢”、“何以忘憂,唯有杜康”的自適逍遙觀在這裏集合成一個整體。再如[雙調·殿前歡]:“洞簫歌,問當年赤壁樂如何,比西湖畫舫爭些個?”他以他無限的曠邁之情提出了挑戰,“四海詩名播,千載誰酬和?”囊括時空,不能不使人生壯闊之感。全曲語勢極盛,一氣嗬成,劍一樣凜凜放光,顯示了驚人的豪氣。像這種昂揚的情調,在元代散曲中還是不多見的。

他的每個字都是結結實實的,牛犢子一樣的。我看到他的東西,總是感覺字在古人那裏是好東西,現在不是了。因為現在人對待字的方式、態度與古人完全不同。古人寫字時,或登高,或麵海,總之睜開雙眼,放開心懷。就算低吟淺唱,心境也是開闊的。現在許多人寫字,恨不得置一間幽室,封上門窗,裏麵蠟燭也不點一根。閉上眼睛,塞上耳朵,用意念在自己體內遊走,用汗毛去感受空氣的顫動。然後將自己的臆想、體驗用一種莫名其妙的字碼出來。這種字,無關蒼生,無關社稷,讀者也不知所雲,於人於己都不是好東西。總有一種感覺,字在古人那裏,是飛翔翅膀,有承載、擔當,是愉悅的。字在很多現代人這時,是破不開蠶繭,隻有自閉、糾結,是痛苦的。多麼不同!

就這樣,他對喜歡的東西都用一雙經年霧氣彌漫的眼睛觀瞧,慢慢罩上去,沉著鎮靜,內心篤定,內藏神力,富有深情(我一直認為,成年人的感情不發散才能有內核,是一種真實的、神秘的力量。文字也如是),而對於看不順眼的,卻筆挾嘲諷,詼諧有趣,酸硬幹冷,他咳嗽一聲你嗓子都疼——就這麼牛,直接是個一等一的雜文專家。他在元代身居高位,屬於“上等人”,他的特定地位和高貴身世,決定了他的人生觀是在“理性”上對元代玩世思想的接受,因而影響著他對人生的理解和人生實現方式的選擇。因此,其散曲便更多地顯示出理悟的色彩,在其“理悟”中,否定、譏諷所有的傳統觀念,批判、譏謔一切“非自由”的人生成為最突出的主調,是叛逆中的叛逆。再看看前麵提到的二十首曲子裏的曆代人物吧,他用既不人身攻擊也不上嘩眾取寵的語句,卻徹底顛覆了現世之外兩千年的河海晏清,乾坤朗朗,一如春秋縱橫家聲口,還像極家庭主婦怒火中燒時的摔盤子打碗,潑辣痛快,並不要什麼淑女風度。充分表明了他對種種未達自由的人生現象的“刺”和“悟”。

他像長了一對蜻蜓複眼——那是一雙企圖高於物理存在的眼睛,他因此看得見菩薩為何低眉,看得見金剛為何怒目,並一一加以表述,恭呈了世界。他不僅對許多曆史人物做了猛烈的嘲諷,還把譏諷的筆觸轉向一些荒誕的神話傳說,大有越轉越深的趨向。因此,他的字斟句酌的曲子恍惚一本大書,一本周詳的國家使用說明書,足可警醒他的當世和當局。如[蟾宮曲]《題爛柯石橋》,其“斧柄兒雖雲爛卻,褲腰兒難保監牢”的戲謔,讓人捧腹大笑。他對迷信也不放過,認為“王母蟠桃三千歲開花,總是虛謠”。對假隱士、偽學士的嘲諷,尤其露出尖刻的鋒芒,以及強大——那種強大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正宮·塞鴻秋])。這首小令是作者追求“真”的人生觀的體現,尖銳地揭露了那些嘴上談“隱”,而心中卻貪戀功名的假隱士,表達了對重功名輕斯文的社會現象的感慨與批判,冷嘲熱諷,嬉笑怒罵,不失為散曲中的佳作。在他的作品中常能見到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嘲諷曆史和現實,以及浮世上人們聲色犬馬的一生又一生。嘿,他有本事叫多大的理想主義都破了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