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個極會借前人句子的人。如[慶東原]《西皋亭適興》中的“酒酣時詩興依然在,黃花又開”,即化用李清照《醉花陰》“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句及劉克莊《賀新郎》“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句,末尾兩句“管甚有監州,不可無螃蟹”,也是化用了蘇軾詩“欲問君王乞符竹,但憂無蟹有監州”的意思;再如他的[中呂·山坡羊]中的“厭舟車,喜琴書”句,即化用陶潛《歸去來辭》“樂琴書以消憂”句;“早星星鬢影瓜田暮”句即化用左思《白發賦》“星星白發,起於鬢垂”,以及晁補之《摸魚兒》“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的詩意;[雙調·楚天遙過清江引]中“一江春水流,萬點楊花墜”,即化用李煜《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誰道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即化用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此曲末尾“回首有情風萬裏,渺渺天無際。愁共海潮來,潮去愁難退,更那堪晚來風急”更是明顯化用了蘇軾《八聲甘州·寄殘廖子》“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及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不僅化用詞句,更是活轉來了意境。他的又一首[雙調·楚江遙帶清江引]“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句,即化用歐陽修《蝶戀花》“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真是腹中豐足。就這樣,他發動一場場盛大浩劫,為我們偷來了萬千珍寶。
說起來我很不喜愛用典的作品,連類似的辛詞都算上。但他的曲子卻是個例外——他不僅能得心應手地融化前人詩詞入曲,更擅用典故入曲,精警而自如,還沒有痕跡,還少不得,不容易。如散曲《雪》中,用東晉王徽之雪夜訪戴逵“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唐孟浩然吟詩踏雪尋梅,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三個典故,表明三個人物對待雪的不同態度。究竟哪種清高、哪種粗豪?他隻問不答。再如他的《題爛柯石橋》短製,起始用晉王質石室山中遇仙、觀弈罷、樵斧柄已爛之事,在極其現實的場景之後,忽然頓開一步,蕩開去,用“恰待持杯,酒未沾唇,日又平西”來說時間疾馳,不寫眼前而寫傳說,不寫人而寫景,不寫動而寫靜,把局部的鬧景投入到無限的靜景之中,使得原本霰彈似呼嘯來炸開去的人生感傷倏然飛散,挺出一枝素白的花明亮亮開在了清晨,衝淡,喜悅,叫人回甘味久。唔,一個詩人把他沒寫的完整而無限地呈現給了讀者,他(她)大概就是個好詩人了吧?
散曲的雅俗並蓄呈現為兩種形態:一種是以雅為主,煉俗為雅;一種是以俗為主,以俚破雅。
他的散曲有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特點,具體表現是將詩歌語、通俗語、散文語交融而成的一種新的“辭藻模式”。這種交融,不是“混合”,不是“相加”,而是對三種語態均等的變異——不多,也就是那麼一點點,然而已經足夠,像花朵成了果實,那麼奇妙而順理成章的變異。因此,他的句子看著平常,卻並不刻意求精——文也不特別文,俗也不特別俗,散也不特別散,似乎一骨碌爬起未及梳妝就來了,但字字合適,無不布滿彎竅:詩歌語、通俗語、散文語以及何它們相關的那些事湧入進來,到腦子裏,有的是騷擾,有的是補丁,有的還是一地雞毛呢,當然有的還是一地鑽石呢。關鍵問題在於:你要有智慧和耐心去幫助它們成型聚攏成為有機的部分,進行剝離,將雞毛送進廁所,將鑽石送進腦袋,然後幫助他從筆尖流露出來——很多時候,要有耐心,倒無關乎智慧。
看他的[雙調·蟾宮曲]《雪》就知道了他的這樣兒好處:“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楊花,片片鵝毛”寫雪的晶瑩潔白,以楊花鵝毛喻雪,總體上屬“雅化”的語言,緊緊抓住景物在視覺中的第一感覺加以直呈,缺乏像詞那樣以“景物”象征、描繪“心像”的耐人尋味之意蘊。從具體的造語上看,其寫景皆用“熟字”,視之即懂,聽之即解,不迂回曲折,也不婉約深沉,可謂“文而不文”。“點點楊花,片片鵝毛”、“一個飲羊羔紅爐暖閣,一個凍騎驢野店溪橋”是為詩的典型語態。“訪戴歸來,尋梅懶去,獨釣無聊”句,連用典故,語雅而字熟,嫵媚可愛,還透著與清新可親、心平氣和的喜悅——這些多麼俗的漢字組織起來卻叫人多麼見之忘俗,多麼飽滿、多麼生動可感,簡直伸手進去掐掐就能“嘩”地淌下汁液來。心是玲瓏盞,裝什麼有什麼,他滿滿地裝了些平白如話、卻又不是純粹的口語的語言,還裝了些相對純粹的看世界的眼光,就超越了你我,說出了你我想說的意思,引誘著你我伸頭窺探:到底他胸膛那裏還裝了些什麼?
他寫了這麼多,可更多的時候他是不寫的。他像一切偉大的人物一樣,神秘地運用了時間,像失傳了的某種瓷器燒製技藝,叫後人即便挖掘出了文物,照貓畫虎也還是做不出來。我們看到,更多時候,他浪費著他的大能量,隻批風抹月,病酒愁花,寫寫大字,睡睡中覺,然後,秘密地老去——一個人有保持沉默的權力和空間。信念使我們篤定,也使我們超越我們心裏的真相。何況,他在那個時代,說的已經夠多、夠勇敢了,而誰又能否認,真正大才的,是以浪擲才華為一生要務?他零敲碎打的一點子才華,就已經敵得過俗筆萬千。
這真沒辦法。
[原作欣賞]
[雙調·蟾宮曲]歎世
雞羊鵝鴨休爭,偶爾相逢,堪炙堪烹。天地中間,生老病死,物理常情。有一日符到奉行,隻圖個月朗風清。笑殺劉伶,荷插埋屍,猶未忘形。人生爾爾堪憐,富貴何時,又待問舍求田?想昨日秦宮,今朝漢闕,呀,可早晉地唐天!能幾許長安少年,急回頭兩鬢皤然。謾說求仙,百計千方,都不似樽前。
[曲人小傳]
薛昂夫(生卒年不詳),元代散曲作家,回鶻(即今維吾爾族)人,原名薛超吾,以第一字為姓。先世內遷,居懷孟路(屬今河南省沁陽縣)。
他的散曲類似馬致遠,豪放中見華美。其詠史懷古的散曲多體現了對傳統儒家道德觀念和人生追求的叛逆色彩,而歎世樂閑的散曲受老莊思想影響,表現了對傳統文人清逸精神衣缽的繼承。其人其文在民族文化的融合中極富個性色彩。
薛昂夫善篆書,有詩名,詩集已佚。散曲作品存小令六十餘首,套數三首,收錄於《陽春白雪》、《太平樂府》、《樂府群珠》等文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