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知,“躲”起來的人自古至今都不缺:早至春秋時,範蠡和西施同載五湖,人們已經發現歸隱也是很有前途的一種職業;“商山四皓”的眉毛和嚴子陵的釣台讓人發現隻要隱出些來名堂,金殿也是可以來免費參觀一下的;不過揚雄和孔明可不是隻參觀了一下就完了事。他們的事跡往往給人一種錯覺:歸隱是不是也能成為做官的“上馬石”?雖然,有後來的陶淵明以自己作為例證來極力地反對,可謝安的東山再起還是讓好多人看到了希望。直到再後來的孔德璋寫完了那篇《北山移文》,人們才發現這些隱士嘴裏唱著“歸去來兮”,可手裏翻的卻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所謂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若上下都達,那人活得豈不完美?直到唐代,還有個盧藏用,考上了進士沒去當官,卻隱居於終南山,後被唐高宗征召入京,官拜左拾遺,時人譏諷為“隨駕隱士”。唐睿宗迎道士司馬承禎至京,回去時,盧藏用指著終南山說:“此中大有佳處,何必至遠?”承禎徐答:“以仆所觀,乃仕宦捷徑耳!”盧藏用麵有愧色。“終南捷徑”一典便由此出。唐時走這條捷徑的當然不止盧藏用一人,如吳筠,史稱其“善屬文,舉進士不第。性高潔,不奈流俗”,隱居嵩山,可他偏偏愛寫詩,詩流傳到了京師,玄宗聞其名召為翰林;還有同期的李泌,好談神仙怪誕,隱居南嶽,從未應過考,後來也做了大官……實在是太多了,可那樣的“躲”像極了薑太公弄的假鉤子釣魚,是另一種引起官家注意的方式罷了。難怪,自漢以來,所有文人都被格式化了,“治國安天下”成了人生的首要目標,似乎隻有仕途才是正道。況且,說起來,那些冠冕之詞盡可刪去,權錢的殷切到底是誘惑的根本。
但到了宋,出現了個他,他竟然不是,不是我們熟悉了、但不信任了的那些人。
異彩紛呈的遊曆之路,他隻是一路辨識、一路沉思:摻和在宮廷鬥爭中,將命運弄得跌宕起伏紛亂無緒?官場上迎來送往、觥籌交錯,說些無謂的話、奉陪些無謂的笑?鶯鶯燕燕左擁右抱逢場作戲?邊邊角角搜刮民財、大官小官貪汙腐敗逞盡凶狂威風八麵?做個高俅李俅趙俅王俅生出高衙內李衙內趙衙內王衙內?“金穀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這樣的驪歌想來應是不僅為一個戀人,而是為所有人的所有關係。在無限矛盾中,他退後了,塵去光生,照破山河萬千。他做成了一個幾乎無望卻依然倔強守望的守望者。
寫著他,我就想起2010年剛剛去世的、寫出《麥田裏的守望者》的西方作家塞林格。他也是一位偉大的隱者——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後,他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科民什鎮的一幢偏僻到隻有一扇天窗的小屋裏,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他在鄉間河邊小山包附近,買下90多畝草場地,周圍種上許多樹木,外麵設有六英尺高的鐵絲網,網上還裝有警報器。他拒絕任何采訪,並幾乎切斷了與外界所有的聯係,即使最優秀的狗仔,也難拍攝到他的真容。就連他的女兒因為未經父親同意,寫了一本關於他的傳記,也被他毫不客氣告上法庭。實在是夠決絕、不留情麵的。他雖然從未放棄寫作,但在1951年之後,就很少公開出版自己的作品,遠離了塵世喧囂。他拒絕將自己的作品拍攝成電影,隻有一個短篇小說被好萊塢製成電影,以後他一直不同意把自己任何作品的拍攝權出售給出版商。按理說,獲得好萊塢的青睞可是天賜良機,可是,塞林格拒絕這種浮華——至死拒絕。據說他有一部小說的英國版出版時,封麵上印了張手繪美女照,他對此大發雷霆,從此規定隻允許極簡風格的封麵。在那個藝術丟失了操守、泡沫文化橫行的時代,他被看成了一個怪物。
其實,塞林格與他自己在小說中創造的主人公霍爾頓的人生信念相同,就是想做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幹幹淨淨地遁跡世外。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態度和方式拒絕了功利、浮躁、物欲橫流的外界。塞林格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都固守這個原則,從未有一絲的妥協。
“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這一生,取哪一瓢?要飲下去麼?全飲下去麼?這一瓢之外的就那麼任它流走麼?我們有時清醒,不準備妥協;更多的時候則是茫然,左右徘徊——就算清醒的片刻,也可以想象得到,前麵埋伏著有不知將遇到什麼的強暴的力量;我們偶或也怕被劃歸為少之又少、一杆槍就能瞄準斃掉的“左派”;我們更舍不得“瓢外弱水”——所有的人都在暢飲,憑什麼我要小口輕啜?
他舍得,而取了“孤山”這一瓢飲。
的確,孤山,在那時不過是杭州城外一個湖中孤島而已。但那裏幹淨。就因為這幹淨,他歸來了,自我放逐,或者說自我逃亡,一逃就是二十幾年,非但忘記了做官,簡直忘記了做人——他以為自己就是梅了。
也倒是,恬淡好古,不趨榮利,這樣的人,不被叫成梅,誰還配稱作梅?他就是梅,一顆妙明真心,時刻放光動地。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雲霄,盤旋久之複入籠中。逋常泛小艇遊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放鶴。良久,逋必棹小舟而歸,蓋常以鶴為驗也!”風神何其瀟灑!想來那時孤山到天竺靈隱還是一片水域,他的一葉小舟,在其間咿呀劃行。他與高僧品茗論詩、參禪悟道。如果有客來訪,家童便放鶴報信,他則見鶴即歸……這情境,叫人向往之至。
任誰都想不到,就是這麼一個似乎與愛絕緣、孤獨一世的真隱士,竟寫下過一字一淚的慢詞《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