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林逋——早梅香「之壹」(3 / 3)

想來也是愛過的吧,他才深解相思的滋味,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隻是那個女子是誰?為什麼會與他分手?我們已經無法知道了,隻知道他在孤山上孤獨地度過了一生,孤山的梅,也代替著她,孤獨地陪伴了他一生。或許他與她是情深難敵姻緣淺,萬般愛戀,卻躲不過世俗這一劫,終是音訊全無;或許他與她是生死茫茫,人鬼殊途,生命的無常帶來無法割舍的相思,因著絕望而獨守孤窗……如果沒有那樣的別離,那麼,如此真切到痛徹心扉的句子難道全是癡人說夢?而在他的眼裏,她必是美到無人可比的吧,梅一般清雅脫俗,暗香入骨。於是後來,他多麼癡迷於愛,也就多麼癡迷於梅了:當梅開時,煮酒賞梅,他的心也必是千般思量的。心裏有她,他一定也並不覺得日子孤獨。因為這個故事這闋詞,我們感受到了一個不憚以血肉之軀去堵時代槍眼的理想主義者內心的柔軟。現實所呈現的往往比藝術所描述的要殘酷許多,可是也浪漫許多。

他死後,葬在那裏,在當時依舊鮮為人知。就這樣,孤山的梅繼續延續他的孤獨、安靜,依舊散發出幹淨的香,陪伴他睡過一年又一年。

好像史上隻有一個他,倔強到敢向皇權說“不”字,倔強到死,也沒有出山——他太倔強,就是黃泉相逢也不肯向富貴皇權阿諛一詞,為自己的肉身謀一個溫煦廣大的出路。由不得後代詩人不紛紛讚頌他的品質。如“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北宋·蘇軾);“瀟灑孤山半支春”(南宋·趙孟);“明月孤山處士家”(元·陶宗儀);“幽人自詠孤山雪”(明·文徵明);“不受塵埃半點浸,竹籬茅舍自甘心,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明·王琪);“雲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月明有意,即思塚上孤梅”(明末·張岱《林和靖墓柱銘》)。記得陶淵明曾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而他一天也不肯落入塵網,真是徹頭徹尾善始善終,省去了陶令的遺憾——他在臨終前為自己建了一個壽堂,寫了一首臨終詩:“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都那樣了,還“猶喜曾無封禪書”呢。詩中用了一個典故來反比自況。原來當年大文章家司馬相如死了以後,漢武帝熱心求遺稿,曾在相如家中找到歌功頌德的《封禪書》。而他絕不曾作過這類文字。

臨秋末晚,他還是用拆遷“釘子戶”一樣的倔強為自己的“倔強”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既讓一些人心生敬意,又讓另外的一些人懷恨在心。

他青衫磊落,把個隱士做得地地道道,滴水不漏,孤山墳塋的隨葬品隻有一隻端硯和一支玉簪。據說他手植的“愛妻”梅從此再沒有開放,漸漸枯絕;他親調的“愛子”仙鶴也不肯飛走,在墓前悲鳴而死,陪葬在他的墓旁……一時間,所有的都好像已經死去;一時間,所有的又都好像定格凝固。

因為他,孤山不孤。

也因為他,他用生命為自己內心所做的契證,以及他極富感染力的愛梅傳奇,之後的兩宋詩詞才真正一洗詩歌的富貴氣質,而有了自身體態。許多詩人、書家、畫家,如歐陽修、範仲淹、王安石、蘇東坡、曾鞏、米芾、蔡襄、秦觀、陸遊、楊萬裏、範成大、朱熹、尤袤、黃庭堅、李清照、辛棄疾、文天祥等,無不愛梅成癖,並有高質量的吟梅詩詞,如同次第開放的梅花譜,燦爛了宋朝。就算到了薑夔,“花”事盡而“香”前進,依然有《疏影》橫斜,《暗香》不散,“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力”(《宋詩精華錄》評宋詩詞)在南風裏長出梅花骨朵。

明代王琪這樣說梅:“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這話實在。可以這樣講,他的梅花,用不可思議的大力,將審美從大唐的繁華旖旎拽到了宋代的淡雅靜定。

他微笑而去,多麼安詳,安詳得好像他事先就知道這場遠行一樣。行前,還不忘將一身的大雪脫衣裳似的,脫給了孤山,脫給了梅。我們每每去看望他和他的“愛人”——那火焰——梅山、梅嶺、梅坡、梅溪、梅石……每每溫暖,至今溫暖。因為稍作靠近,就能感覺到他那永遠在蜜月裏一樣熾烈的愛和守持。這愛和守持感染到我們,使我們至今不敢妄自菲薄。

盡管這個世界明天就有可能崩壞,但因為有愛、有守持,在今天依然可以昭示著她驚人的美麗:灰鵲,矮灌木,水塘,小烏雲……還有梅朵。

世界就是一個輪回,當一個輪子忙碌匆忙,到這裏到那裏,而再回頭看時,萬事萬物還不是豁然開朗?娶還是不娶,仕還是不仕,幹淨還是不幹淨,浮不浮躁還是道不道德,誰的一生不是很快也就過去了?每個人都一樣:八十歲和九十歲一樣,九十歲和一百二十歲一樣。其實,三十歲和四十歲也一樣。

宋朝和不宋朝也一樣。

而要如梅一樣開過,再短暫的一生,也是一座座空中建構的、最小、最美、最清貴的花園,那漫天暗香來襲的詩歌——宋詞。

讓我來試著,將她們用小小的手掌一朵一朵地接住,一朵一朵地嫁接,就像用小小的錦囊一朵一朵地裹了,一朵一朵地埋葬。

[詞人小傳]

林逋(967—1028),字君複,大裏黃賢村(今浙江省奉化市裘村鎮黃賢村)人,一說杭州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初年詩人,詞人。幼時刻苦好學,通曉經史百家。古書記載其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貧困,勿趨榮利。曾漫遊江淮間,40餘歲後隱居杭州西湖,結廬孤山。常駕小舟遍遊西湖諸寺廟,與高僧詩友相往還。

林逋善繪事,惜畫從不傳。工行草,書法瘦挺勁健,筆意類歐陽詢、李建中。詩歌自寫胸意,多奇句,而未嚐存稿。風格澄澈淡遠,多寫西湖的優美景色,反映隱逸生活和閑適情趣。

今存詞三首,詩三百餘首。後人輯有《林和靖先生詩集》四卷,《宋史》卷四五七有傳。宋代桑世昌著有《林逋傳》。故宮繪畫館藏有所書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