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養性殿賢主慰淒情 紀才子草詔封夷女(2 / 3)

“於易簡是我的弟弟,誠懇奏告皇上,我原是盼著錢灃所奏與事實有誤。”於敏中壓著聲氣,嗓子裏已帶了哽咽,沉痛不能自勝地說道,“各省庫廩或多或少都有些虧損空額的,隻要他不受賄,我也還能諒解他。皇上,看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還要難過。他和國泰平時不甚相合,有些齟齬,但買賣官缺,婪索屬員這罪都一樣可惡。看到他貪受贓銀兩萬多兩,我真是心膽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於氏一門清望,真不知我這軍機大臣顏麵往哪裏放……”唏噓著拭淚,又道,“這沒什麼說的。我以為不必再交部議,就命劉墉在濟南將此二獠綁赴西市就地處決。家產充公,家人發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他頓一下,又道,“家門不幸出此逆弟,我也無顏忝居機樞麵對群僚。已經不宜在軍機當差。也請皇上下旨罷黜。”

乾隆聽著也喟然歎息,搖頭道:“這沒有株連的理法。隆科多當年觸法,他弟弟照樣升官,鼇拜有謀逆的罪,也沒有株連家人,聖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規在。你在軍機處。如果從中幹擾阻撓,劉墉和珅辦差不能這樣順當,朕若不信任,也不會讓你留在軍機——劉墉查抄他們,已經轟遍了山東省,顒琰在折子裏也說了,朕叫進你,就為告訴你不要不安。不要為易簡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賬,該怎麼辦怎麼辦。”於敏中一邊聽一邊流淚,說道:“世宗爺時殺張廷璐,張廷玉也在軍機。臣一定學張廷玉義而滅親。感戴皇上聖明隆恩,真是無辭可對,隻拚命辦差補報萬一罷了……”

“處分的事臣以為稍緩一緩為好。”紀昀自覺無事身輕,卻也要做出難過模樣,說道,“虧空的數目已經出來,婪索貪賄到底是多少,還沒有弄清楚,不能定讞。既然虧空,就要補足它。這要著落到山東各府縣官身上,還有前任巡撫藩司,已經調離山東或已經罷退告老疲弱病殘官員,在任內的事都要查清,分別酌情料理。甘肅王亶望勒爾謹一案和國泰一案類似,通省官員一律鎖拿勘定,然後奏明請旨才是正理。”乾隆聽著,仰臉想了想,又問於敏中:“你以為紀昀意見可行否?”

於敏中撕擄開了自己,已覺輕鬆許多,噓了一口氣說道:“紀昀意見是正理。但臣以為甘肅一案不宜為例。如今吏風又是一變,前頭端掉甘肅一省官員,這裏又端一省,其餘省份官場易起驚疑慌亂。我想,殺掉為首的,其餘道府州縣官員,按虧空賬目分別攤賬,責成限期補足。這樣,既能震懾墨吏,殺一儆百,又不致引出別的枝節,似乎好些。”他這一說,紀昀立刻讚同,說道:“於敏中建議好,請皇上裁奪。”

“吏風一變是實,城狐社鼠強盜橫行,隻能誅殺強盜不問狐狸。”乾隆說話聲氣有些接不上來,艱難地道,“就是這樣辦——還有更深的一層,甘肅一省吏治全壞,山東一省又是全壞,老百姓就會想,我這一省要來查也是‘全壞’,奸民宵小之徒許就會造出些異樣的事端來。啊……這真是不得已的事。論起理來,真該有一個殺一個,該端就一窩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顫抖,端起杯來兀自抖個不住,自覺頭暈目眩,又放下杯,說道,“湖南布政使葉佩蓀原和國泰同在山東,國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豈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給他,讓他將在山東任內時所有見聞,國泰等如何貪縱營私之處,逐一據實迅奏。要敢瞻徇隱袒——”他哼了一聲,陰沉的聲調竟嚇得紀昀眼皮一個哆嗦,卻聽乾隆又道,“就這個章程,紀昀擬旨給劉墉!”

紀昀忙答應起身,高芍藥把他引到殿角,鋪好紙便橐橐磨墨。紀昀見乾隆似乎還有話要說,就案邊一手握筆鵠立,聽乾隆說道:“受賄行賄的事不能含糊混淆。買缺賣缺,不但國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賄那些下作劣員,明知與他同罪,豈肯和盤托出呢?這要委曲開導,說明行賄不是各屬員樂為,國泰於易簡淫威之下,有不得不從之勢。這事情既然出來。隻能照規矩辦,隻要認罪,朕實不忍似甘省那樣複興大獄——就這個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紀昀答道,略一思量便即動筆。

乾隆見於敏中仍舊呆呆的,說道:“畢竟是你的弟弟,還是撂不開手啊!王法無親國法無私,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世宗爺當年誅殺弘時,那是朕的親兄長呀……盡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幾年裏朕一想起就不好過,有時睡夢裏乍的一醒,想起來就再也睡不著……別想這事了,看罷咧,他們部裏議定了再說,但有一線生機,朕還要施恩的——和卓,有什麼新鮮果子取給我們用!”

和卓氏聽不懂三個男人方才議的什麼,學了幾句漢話便索然無味,正專心致誌理著一堆彩線,認那空心繡花針,研究學紮花兒,聽見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進內殿去,旋又端著一大盤水果,什麼紫葡萄、綠葡萄、葡萄幹、哈密瓜、霜果鮮靈果香襲人豔色雜陳煞是好看,一邊擺放,一邊笑道:“皇上,宰桑請——吃。宰桑你不(高)興——烏魯瑪依阿罕柯應?”

“烏魯瑪依……”於敏中頓時墮入五裏霧中。

“啊……我猜中了,這很難過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氣地一笑,說道,“宰桑,這樣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聲幾乎都錯了,聽起來有點怪,她開始說番話,嗚裏嗚嚕的十分清脆流利好聽,像是在安慰於敏中,又像在描繪著什麼,但於敏中已聽得稀裏糊塗之至。寫完旨稿剛過來的紀昀也是一臉茫然。

乾隆卻聽得極其注神,偶爾一笑忙又傾聽,末了,說道:“蠻好聽的,像溫泉漱玉——你且不要翻譯,朕已聽了個大概。她說‘宰桑這樣憂傷,一定是哪個帳房的姑娘拒絕了你的求婚。你的財寶和權勢和你美——美麗的夢想頓時委地為塵!不要憂傷,冰清玉潔的姑娘在遙遠的前方等待著你。你雖然沒了星星,真主會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對?”他問那位站在榻邊的翻譯女官。那女官驚訝地笑道:“皇上翻譯得真好!奴婢下輩子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詞兒——原來皇上學過天山南路番語?”乾隆笑道:“隻怕有心人耳——敏中,雖然貴妃勸得文不對題,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於敏中早已臊得麵紅過耳。漢人道學,最怕說“情愛”二字,聽見人說“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貴婦人連篇累牘勸自己“情場失意”要想得開——前頭還有更美的女人在“等著”?辯不可辯,駁無從駁,又羞又悶間經乾隆提醒,訕笑著忙謝恩,說道:“臣必努力養性,以期不負貴妃娘娘願望。”紀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給和卓氏譯了,和卓氏抿口含笑聽著,說道:“這裏,養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見他們接著要議正經事,又退了回去。

經一陣說笑款語,本來肅重沉悶的場麵寬緩了許多。乾隆看著旨稿,雖沒了笑容,卻也不再帶著獰惡之容,要過筆提著勾勒增減幾字,沉吟了一會,又遭:“劉墉三人實力辦差,卓有實績,要獎升。和你們一樣,劉墉和珅著補進軍機大臣,劉墉仍兼管刑部部務。錢灃……”他凝視殿角,又搖搖頭,“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長處你們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來,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進——右副都禦史吧,再給他加禮部侍郎的銜,不實任部務。傳旨給劉墉,就在山東勘定國泰一案。叫錢灃進京引見!”

右副都禦史,這是正三品品級。錢灃現今是進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資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異”才能轉簡到這位置上,乾隆的話語裏透出來,似乎還委屈了些錢灃!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禮部侍郎的銜,若實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禦史是主掌糾劾武員的長官,又文又武的集於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紀昀和於敏中學術不同,都是胸羅萬卷識窮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覺得越來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們真的也是看不出錢灃有什麼令人刮目的能耐,直能如此深蒙聖眷!二人對視一眼,於敏中道:“山東一案,首起錢灃彈劾國泰,查辦案件錢灃隻是參佐,臣還是以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級太驟容易啟幸進之門。”

“不是幸進。”乾隆淡淡一笑道,“和親王看準了的人,累親王派人跟蹤兒查考錢灃曆任各職情形,沒有經過吏部,所以你們不知道。你們說是異數,就算異數吧!”這麼著一說,兩個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語。乾隆又道:“敏中是循資格進軍機的,紀昀就不是。還有張廷玉,聖祖手裏的高士奇一日七遷,那難道不是太平世?你們執掌軍機,總攬天下政務,不要讓規例拘得成了木頭人,心都成了陰沉木(陰沉木,即木化石)就想不好事了——是麼?”

“是!”

乾隆“嗯”了一聲,起身在殿中背手遊步,一邊皺眉思索,一邊說道:“雖然不能一窩端,卻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論事料理,朝廷就見小氣了。要借這案子整頓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場。各省道府、各部藩庫,連同兵部武庫、被服、糧庫、銅政、鹽運司道、內務府各織造司庫,統下一道明詔,清理自乾隆二十五年以來的積欠。凡虧空的如實報上,不記檔,不予處分,酌情可以減免賠補,數額大的可以展緩償還日期。已經查實的,正在查實的要從速結案,著實嚴辦幾個。不然,下頭各省又以為是虛應故事,整頓就又成了一紙空文。”他思索著又道,“像詹平正、馬效成、盧見曾、翁用儉幾個,這邊朝廷查他的虧空,他在外頭仍舊買房置地,還有人保舉他們升遷。著實都是些惡濁劣員。傳旨給吏部考功司,問接了他們多少錢?這般替他們張羅!傳諭戶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來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點了四個人的名字,其中便有盧見曾。紀昀眉棱骨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卻在看於敏中。於敏中道:“皇上明鑒,以往雖沒有專門下過明旨布置清查虧空,但凡每次涉及錢糧案子,聖諭裏都有所垂訓,這樣一道詔書剴切激告,確實有振聾發聵的效用。不過,臣以為似乎不宜明說‘減免’二字,以示皇上決心。待虧空數額查清,有些積年呆賬,事主已經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這樣,事前就不至於說那些虧空官員心存怠玩輕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還有個消息,顒琰在山東發現了林清爽的蹤跡,他就在兗州一帶傳布邪教!顒琰已經暗中有所布置。於敏中可以寫信給山東按察使葛孝化,山東周邊道路都要封鎖,讓太湖水師攜同破案,務必拿住林清爽,防著他下海逃亡台灣。朕已經有密諭給台灣知府秦鳳梧,令他著意防範。”於敏中忙道:“是!已經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預備請示皇上的,我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門人,還是會辦事的。怕的是走漏風聲,驚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緝捕廳,綠營又不歸他管,現在山東巡撫布政使都已經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級任巡撫,以便事權統一。”乾隆便看紀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