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回 承奏對阿桂談政務 說笑話皇子獻色笑(2 / 3)

“喳!”

一群幾十個將校雷轟價答應一聲叩千兒行禮,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響,解轡牽馬,看著三人騎穩了,也都各自上騎,在馬上向阿桂行了軍禮,掌旗官說聲“走!”一片馬蹄聲中眾人絕塵而去。紀昀不禁讚歎:“虎賁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馬上揚鞭南指,笑道:“正陽門看燈,最要緊的去處是外城。我們從宣武門出去——走!”兩腿一夾,那馬低嘶一聲便衝蹄奔出,李侍堯和紀昀忙也放韁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門,阿桂才放緩了馬步。這裏已是北京外城,沿廣安門、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到廣渠門是一條黃土大道,所有外城臨時搭起的賣貨草台攤兒、破房子爛席棚早已拆得幹幹淨淨,用白灰界出了無數的格子,是李侍堯曲劃出的燈棚地麵兒,都插著木牌子寫著“××商號”的占地標誌,正陽門關帝廟前一大片空場有十幾畝方圓沒有格子,顯見是用來踩高蹺舞龍燈耍百戲以供皇家觀賞的。李侍堯隨在他身後信手指點,哪裏是焰火區,哪裏是馬道,救火治安哪一區出了事,順天府走哪條道,九門提督衙門又在哪裏指揮,鄉裏來城獻藝觀燈的,從左安門進,右安門出……連同擠倒擠傷了人,如何控製人流,救治傷號、醫藥用品,棋盤街和崇文門外一帶亂街房舍怎樣防火,如何關防……一路說個沒住口。紀昀在旁聽著,很想挑剔出點毛病來,但他剛想出一點,李侍堯話裏已經說到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辦事真是個角色!”

“我說三條。”阿桂卻聽得極認真,一句話也沒插隻是沉思,直到到了東便門口,從馬褡子裏取了塊牛肉幹,一邊嚼一邊指點著說道,“煙花起火火箭二踢腳之類,一律不準在外城施放,宣武門到崇文門之間不許放爆竹,崩傷了人不好辦,要有賊匪乘亂往城樓上放火箭怎麼防?這是一;二是東便門西便門要有兩哨駐軍站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鮮明,帶出些威勢來——過年貼門神,門神有什麼用?能辟邪,能嚇唬鬼麼!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士駐到永定門內,叫順天府的老衙役帶著,有事出得快辦得利索還少誤傷人誤捕人——我在西大口帶兵,那些兵叫他殺人是好手,給他根繩子,他愣是捆不住人!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沒有廁所。這外城至少要擠進十萬人來,男女老少都有,總不能隨地方便吧?馬道北邊六個南邊也六個——至少十二個才得夠用,男廁用蘆席略擋一下,女廁就得嚴實一點,還得有掏茅夫隨時往外拉糞……”他沒說完,李侍堯一拍後腦勺笑道:“這事還真的忘得精光!虧你想來——正陽門也沒設茅廁呢!宮裏女眷多,女廁還得大一點!”紀昀笑道:“阿桂真能石頭裏擠出油來!我橫豎思量李侍堯周密,別的也罷了,十二個茅廁難為你想!”阿桂聽他河間口音,將“廁”說成“釵”,笑著調侃道:“這容易,和過日子一樣,哪一家沒有‘釵’呢?皇宮裏有,圓明園裏有,所以《紅樓夢》裏頭也有個‘金陵十二釵’呢!”說罷三人都馬上大笑。

說笑著三人策馬出了東便門。這裏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時內城城牆共分九個正規的箭樓城門,除了正陽宣武崇文之外,從東便門出來直北,周轉一匝是朝陽、東直、定安、德勝、西直、阜成六門。裏頭內城包著皇城,皇城裏又包紫禁城。外城已是郊野之地,隻見凍得一平如鏡的護城河上,遠遠近近都有兒童在冰麵上嬉鬧,有拖冰滑子翹翹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兒的,摔跤的鬥雞的打陀螺扯風葫蘆兒的……甚是熙和熱鬧,褐綠色的重楊柳堤外筆直的黃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鄉民,也有小兩口趕毛驢兒回門的雜在其間。大約每隔五十丈遠近都架起了過街彩坊,都是鬆柏枝上插紙花,吊著各色小燈,有的彩坊紮得花樣巧,也有正在插花兒的,過往行人駐足留連的也就不少,看見這三個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馬疾馳而過,身後連個隨從也沒有,人們都看稀奇似的盯著他們,有的小孩子在後追喊:“看哪!三個老瘋子呀……”遠遠從身後傳來,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過了阜成門,阿桂兜韁下馬來,笑道:“用了一個半時辰繞外城一周。我們歇歇兒,海子邊石凳子幹淨,坐坐。我是餓了……早晨從涿縣走,惦記著見駕,想著皇上賜膳,沒指望上。你們算算走了多少道兒,多長時辰沒吃?來來,你兩個‘老瘋子’也吃點牛肉幹……”說著坐了便撕咬那肉。紀昀李侍堯都過來陪他坐了,紀昀兀自笑個不住,說道:“城西這塊修圓明園禁止行人,要在朝陽門那邊,準有一群孩子圍過來,看三個老瘋子吃牛肉!”

“我還是計劃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爺府,還要再穿一次內城,從東便門出去到朝陽門落腳,省三十裏路程——要是調兵打仗,士兵們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時吃飽了,滿意地舐舐幹裂的口唇笑道。望著阜成門高大灰暗的垛樓,他沉靜下來,說道:“城外布置沒什麼多說的。廣渠門到朝陽門,廣安門到阜成門要多設幾處煙火棚子備用,外城裏頭煙火少了,外頭就放起來,煙花多了就不放。還有,東西便門外要設兩個蘆席大燈棚,算是官家設的。到時候多掛炮仗,要進城百姓都能看見,就更熱鬧了。”他看著李侍堯,不容置疑地說道:“要辛苦你衙門了。”

城東是百姓進外城必經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煙花又是爆竹,給誰看?紀昀和李侍堯都覺得阿桂有點節外生枝——外城千家萬戶呈彩獻瑞,已經布置得成了燈的汪洋,還不夠人看?且是這兩處在偏隅,牆頭擋著,正陽門上根本瞧不見,有什麼用處?但這是費不了幾個錢的事,棚匠上去不用兩個時辰就能停當。阿桂既已出口,誰肯攔著?因都一笑點頭說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卻不似臉上輕鬆。他雖然遠在西域,因坐鎮欽差行轅,每天都有京師快馬遞信,禦輦之下的大事情都有舊部故吏隨時報知,站得遠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紀昀和李侍堯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離軍機處罷掉要差可說幾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麵前試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話讚同誇獎,軍機處分派差使“忘了”紀昀……種種蛛絲馬跡,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證了自己所得的訊息。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樞,而已不知這汪渾水深淺,如何敢私通底蘊?見二人猶自歡天喜地,說自己是“主心骨”,倒覺百不是滋味的,心裏嗟訝著說道:“……不能不想細一點呐!我是個武夫,是這些年逼自己讀了幾本書,成個半拉子秀才。你紀昀學富五車,還誇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經》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久’之後呢?我看就是‘窮’——水車輪子再轉一圈兒。漢武帝《秋風辭》裏‘乘樓船兮濟汾河,簫鼓鳴兮發棹歌’接著便是‘歡樂極兮哀情多’!讀一讀想一想寧不令人驚心?”他是“提醒”,紀李二人卻都想到國家治亂上頭了,都誇阿桂解析《易經》“透徹新穎”,“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頭用功作文章’”之類話頭,阿桂見他們聽不懂,也就不再說,笑著起身道:“把袍褂除了,進阜成門吃點什麼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辦喪務,就餓也得忍住了。穿這行頭進館子吃飯,街外一群人看‘老瘋子’什麼相生兒呢?我們現在城西,到城東吊唁,晚上我還回城西驛站,一個想不周到,往返來回勞而無功,盡走冤枉道了!”三人說笑著除了外頭朝服袍褂塞進馬褡子裏,也不再騎,牽著馬便進了內城。

此時辰光說傍晚不到傍晚,說飯時不到飯時,阿桂原想阜成門裏頭必定十分冷清的,進城門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門,北到西直門到處都是攤販,到西便門原來十分寬闊的大街兩邊都是菜園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臨街中又都搭起席棚,賣古玩的,打場子賣狗皮膏藥的,背著糖葫蘆串架兒扯嗓門吆喝的,擺飯攤的煎炸烹煮滿街熱香四溢,吆吆喝喝人頭攢湧的竟熱鬧到十分。李侍堯在旁信步跟著往東走,見二人詫異,笑道:“這都是外城禦覽燈區裏趕進來的小販,大正月裏閑人多,也就熱鬧起來了……”聽見那邊賣耗子藥的切口說得唾沫四濺一大群人圍著聽:“一包藥有四味鮮,一半鹹來一半甜。一半辣來一半酸,趙匡胤賜名斷腸丹!”有人問:“這管事兒嗎?”賣藥的又道:“半夜子時正三更,沒有顧得找醫生。耗子何時喪的命?雞叫三遍快天明!”包藥遞包兒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藥,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鮮血打從七竅冒。府上的狸貓能睡覺!”手裏賣藥口不停說:“耗子口,賽鋼槍,隔著皮箱咬衣裳。打了燈台砸了鍋,哪個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兒,哪件不值仨倆板兒……”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張口問,便是蓮花落似的一串詞兒,信口順溜成章毫不粘滯。李侍堯見藥攤兒後邊就是一處飯棚,雖也是臨時搭起,四周都圍著氈,瞧著嚴實暖和些,裏頭已點了燈,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們就進這家了吧!別聽這油嘴叨叨了!”三人進店,那賣藥的還在笑說:“……這位爺說我油嘴兒,再說一件稀罕事兒,半夜聽見叫吱吱兒,偷油老鼠竄上被兒,老婆翻身使冷錘兒,打斷漢子那根棍兒!”三人進店,猶自聽他誇誇其談:“十二屬相排頭名,它是獸中狀元公。當年五鼠鬧東京,多虧來了宋仁宗。買了我的耗子藥,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聽得直笑,一邊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腳不沾地上來侍候。三個人都是忙人,隻臨時在這裏打點一下肚子,隻要了幾碟子小菜,一盤子饅頭,李侍堯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麵,紀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條子肉,各自悶頭吃飯。但隔桌靠牆幾個客人說話卻漸漸聽來了:似乎是幾個舉人換帖子拜了金蘭兄弟在這裏吃酒。阿桂紀昀都不理會,李侍堯聽他們稱兄道弟親切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居然又是方令誠、吳省欽、曹錫寶、惠同濟、馬祥祖他們幾個,不言聲扯了扯紀昀衣襟,小聲道:“你不是問代人寫信求哥哥允婚事的麼?那邊桌上坐頭位的就是,叫曹錫寶。邊兒上坐的叫馬祥祖,就是把趙高秦檜當忠臣的那位——那個叫方令誠,就是請曹錫寶捉刀代書的那位……”見阿桂湊過來聽,李侍堯便將在返談店和這幾個舉子邂逅的事說了,聽到忠奸之辯,阿桂笑得渾身直抖。說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虧你好記性!”

他們幾位大人物的議論,這邊幾位小人物一點也沒有覺察。他們半個時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詞擲地有聲:“從茲結為金蘭手足,洗心滌慮敏學上進。苟能致身青雲,心在廟堂社稷,不忘塵泥交好,戮力為生民造福。即或懷誌不售,處身雲心野鶴,亦當潔身自好,課書明德,遠絕名利營苟之行。進退扶掖,惟當以義。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明窗暗室不欺予心。”……都還浸沉在一片憂國憂民的坦蕩情懷之中。店內別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藥”的喧囂,於他們而言,都不過是雜亂無章的塵俗擾攘而已。此刻曹錫寶據案端坐,吳省欽執杯沉吟,馬祥祖側耳靜聆,方令誠撫膺正容,正在聽惠同濟侃侃而言,說的還是李侍堯:“我還是這個想法兒,寧可用君子而無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堯’,字號叫‘皋陶’,看看他的行為吧,是那麼回事兒麼?”他頓了一下,舉杯一飲,又道,“我內弟打廣州來信,人說他一天單飲食就是一兩二錢銀子。‘早晨吃個小雞兒,白天聽個小曲兒,夜裏摟個小妮兒’,宴請一次西番洋人,幾百兩銀子無聲無息就沒了——就像弄這個元宵燈會,京師趕走遣送了多少人?內城外城遷徙了多少人?這就叫‘不恤民’!看這燈山燈海,煙花故事火樹銀花,一時虛熱鬧,過後一場空,要花多少銀子?一頭這般奢靡,一頭窮人家無隔夜糧,想想真教人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