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頭一提李侍堯,提著名字批“小人”,李侍堯已是聞言色變。阿桂怕他臉上掛不住,湊到他耳畔調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聽到後來,李侍堯已變得一臉苦笑。紀昀也放下心來,笑道:“這是意氣,總得要人說話。”卻聽隔桌吳省欽昂然說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賦拿來就這麼揮霍!劉墉劉大人號稱‘青天’,和和珅去山東,到處建行館、妓院、戲園子!比起來,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問!”說著,搖了搖頭。那個馬祥祖卻道:“劉墉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還覺得他是好人。濟南德州那塊我去過,也真是太破爛兒了,那麼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裏,到處都是破棚爛屋,滿街的暗娼拉客,省會都城欽差關防之地,也得有個像樣的文明物華才好。就是北京,國家首善之區,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聖母觀瞻燈市。這是孝道大事嘛,這是那個那個——萬國冕旒奉朝陽的北京城呐!這麼著布置我看也不過分。”他因不通曆史鬧出笑話,大約平日不怎麼為人所重,說起話來猶猶豫豫,左右看眾人臉色神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兒,又道:“你們說呢?”
“祥祖別這樣畏縮,如今我們是兄弟,誰還能小瞧你不成?”曹錫寶笑道,“我們在北京,不要去斷山東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堯這麼作,我和祥祖見識一樣,我以為是天經地義!孝道是一層,皇上的憂樂與民鹹同,這就是‘道’。孟子曰:‘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頭詔告這篇累牘,說的都是各地賑災的事,這叫憂民之憂;就是祥祖說的,天朝京師文明典型之地,萬民都在過元宵,皇上奉聖母觀燈市,也就是樂民之樂。該花的錢不花,於小家子講叫‘吝嗇’,於天下朝廷講,也叫‘失道’。我們未入仕祿,許多經濟之道都不懂。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意思不是諷喻‘狗拿耗子’,實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識其味’,無論如何都難以貼切。我們這裏似乎胸羅萬卷誌大才高的,個中人聽了或許笑我們井底之蛙呢!來來,吃酒,眼下我們議議場中闈墨的事,似乎更近些個……”方令誠便笑,說道:“錫寶兄說的是,我們的‘政’就是進場奪進士爭狀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們去找門口賣藥的去。這裏風雲龍虎際會說得不著邊兒,考場一個蹭蹬就變成了秋風鈍秀才,隻好去看‘無邊落木蕭蕭下’去!”
一席話說得兩邊桌上人都笑。這邊三人也已吃飽,阿桂付賬,紀昀李侍堯出得店來,天已經蒼上來了。
乾隆不願見皇後,畢竟還是躲不過去。三個大臣在外頭巡城,慈寧宮裏的秦媚媚過來傳太後懿旨:“明個兒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什麼,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別見外頭臣子了。豐台花兒匠貢進來的蟠桃,特意還叫汪氏給他製了膳,叫他到我這裏來,我當麵看著他進。”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聽見母親傳話,忙丟了帖子起身答應:“是——你去回老佛爺話,我這就過去——都有誰在慈寧宮?”秦媚媚賠笑道:“皇後娘娘、鈕貴主兒、和卓貴主兒、魏佳氏貴主兒、金佳氏貴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在呢!老莊親王福晉,十貝勒夫人也在,還有顒琪、顒璿、顒瑆、顒璂、顒璘五位阿哥,做的燈謎兒。皇上不過去,他們不敢走動說話,都在那候著呢!”說罷,見乾隆無話,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這才懶懶下炕,由王廉伏侍著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醬色寧綢玄狐便袍,鬆鬆散散束了臥龍帶,望著窗外宮牆晦色轉暗,心裏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臉,惹得母親不歡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盡頭,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著“少來往”的餘地,三是有人問起王八恥幾個太監得罪情由,也要有個說法兒,還要防著卜義說的不實,留著和好的地步兒。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從來未有,但也隻索暫時淡然置之……他長出一口鬱氣,說道:“走吧……”
於是王廉前導,徑往慈寧宮而來,過了後側宮玻璃廊房,便聽見太後的笑聲,乾隆站住了聽,原來是顒瑆在裏頭說笑話兒:
“再說個實事兒——是那年豐台大營校場演兵,打鳥銃。三個鳥銃手,每人試三槍。槍打不響,太後老佛爺知道畢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頓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腳跨進去,立時就掃了母親的興,便在門首簾外靜等,果然聽太後道:“畢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將軍,當過九門提督——你接著說。”“是,”顒瑆笑道:“三個鳥銃手,就叫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張三三槍順順當當打過了。李四上場,一手這麼端著鳥銃,一手拿火媒子點炮撚兒,誰知那炮撚兒又短又粗,這麼一沾火,嗤——嘣!——來不及對靶子就響了,滿膛火藥黑煙“呼”地一噴,眉毛胡子都燎了,臉上熏黑得跟個灶王爺似的,發了半日囈症跳到海子裏洗澡去了……輪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藥撚兒又細又長,在銃子裏燃,又瞧不見,王二麻子對著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槍隻是個啞巴一樣。他急了,這麼放下槍,覷著眼往槍眼兒裏瞧,忽的“砰轟”一聲,平地響個炸雷似的,那鳥銃就響了!把個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蘆似的,就地死了。
“再說李四鳥銃走火,有人已經報信兒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張張跑來,見個男人撂倒在地下,烏煙鮮血不辨頭臉,認定就是自家丈夫撲倒身上摟住就號啕大哭。王二麻子老婆來瞧熱鬧,在邊上勸說‘人死吹燈拔蠟,嫂子再傷心他也活不轉。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不是我說刻薄話,他活著時候有點銀子都塞了橋東的王四妞兒,大年下你們也沒少生氣……’
“正勸著,李四洗澡回來了,見自己老婆抱著別人哭,問:‘這是他娘的咋回事?’兩個人一看李四活著,都瞪眼兒發愣。一時人來說,‘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認,真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換上去,就哭得倒噎氣發昏。李四老婆在旁邊勸:‘人死吹燈拔蠟。弟妹的話,死的自死,活的還要活!我也說句刻薄話,他有點錢不都填還了葛巧兒那丫頭了?’”
他似乎是在裏頭連說帶比劃形容兒,說得活靈活現的,太後皇後一群女人都笑。乾隆正要進去,聽太後說道:“這個笑話拿死人開心,罪過的。趁你阿瑪沒來,罰你再說一個。他來,你就放不開了。”乾隆想了想,臉上掛了笑。一腳跨進殿裏,笑著對母親一揖,說道:“母親這話兒子當不起,沒的我來了,倒不能招額娘開心?”一眾人等見他進來,炕上地下牆邊桌旁忽地跪倒一片,隻太後不動,那拉氏騙身下炕蹲福行禮。太後道:“不是不開心,在你跟前都得講規矩,禮拘著,又要講說話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愛聽俗話笑話兒,那些雅文章雖好,我聽不懂!”乾隆笑著唯唯答應。從腰下解了玉佩放在桌上,對幾個兒子道:“誰來盡這個孝道?就說俗故事俗笑話兒,逗樂了老佛爺,這個就賞他!”
“兒子想得這個彩頭。”幾個兒子互相遞了一陣眼色,八阿哥顒璿乍了膽子起身一揖笑道,“說個——傻女婿老丈母娘故事兒!”
話一出口,連乾隆也隨眾笑了。太後道:“我就最愛聽這些個——你放膽兒說,有我在,你阿瑪也不得拘你!”“是。”顒璿哈腰賠笑,打疊精神說道:“有個人,是個不夠數兒。老丈母過生日,兩口子回去,媳婦怕他丟醜,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這回回去要支起樣兒叫他們瞧瞧。告訴你,我們家門上那個輔首門環是古銅的,你進門時候盯著看看,用手敲敲,就說‘噢,是古銅的’,堂上香爐也是古銅,也要認認敲敲,就說‘嗯,這香爐也是古銅的!’我們家中堂有幅畫,見了就說‘這是唐朝古畫兒’……再有就是吃飯——別在席上張牙舞爪狼吞虎咽,我在廚屋裏筷子敲一下碟子,你就夾一口菜。還有和客人敬酒,要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別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傻女婿一一答應記住了。
“這麼交待清爽,兩口子騎驢回門。老嶽父家是紳士人家,這日老親故友自然不少,都知道他有個傻女婿,他們一到門上就招眼,人們都留神瞧這女婿動作。隻見不慌不忙搖著方步——”顒璿學那樣子,皺著眉頭,拿腔作勢向四周點頭致意,又上下審視那“門”,用手指虛敲了敲,“嗯,這個輔首門環是古銅的!”
“眾客人一聽,都是一怔:這不像是個傻子呀!說話氣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禮的,蠻好的嘛!
“接著進正房拜壽了,那媳婦都在身邊,禮數風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爐跟前,這麼伸手一敲,側耳聽著又說:‘嶽丈這香爐也是古銅的,嗯,好!’這麼著一手賣弄,人們誰也不敢小看這傻子了。
“接著便上席。他是嬌客,自然和鄉大人們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門,照例到廚屋裏幫嫂子們忙兒。那媳婦子摘菜洗盤子,眼裏留神丈夫,隔一會,就用筷子‘當’兒——敲一下盤子,傻女婿坐上頭,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專聽這一聲響,他就夾一口菜填嘴裏滿滿嚼咽。”
顒璿說著,臉上板得一本正經,手伸著比個夾菜樣兒,“吃”到口裏,磨著嘴“嚼”了又“咽”了,逗得太後前仰後合笑不可遏,指著顒璿道:“這孩子伶俐,隻聽說是個讀書種兒,詩寫得好,說古記兒也這麼愛人的!”顒璿便忙收科,笑著斟了一小杯葡萄酒雙手捧了敬給祖母,又斟一杯捧給乾隆,道:“祖母阿瑪都笑了,這是兒子孝心虔誠,請老佛爺皇阿瑪賞臉用一點。”還要敬皇後,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隻管說笑,老佛爺皇上開心就好。”乾隆聽這話,真覺得入情入理無可挑剔,滿心要冷淡皇後的,又複疑思不定,隻向皇後點頭微笑了一下,舉杯飲了。
“酒席筵上丁點毛病沒出,傻女婿又過了一關。”顒璿接著說道,“人們私地裏交頭接耳議論:誰說人家女婿傻?文雅端莊,活脫兒一個黌門秀才嘛!
“接著老丈母下來勸酒,傻女婿就起身幫著張羅——‘來來來,今個兒高興,酒逢知己千杯少——請幹了這杯!’人們紛紛起身回敬,都來奉迎,說‘令賢婿知書達理,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乘龍騰達’‘慧眼識東床’之類亂嘈。誰想偏這時候兒出了毛病。”顒璿笑著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