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情是好。”太後笑道,“我過節不過節一樣,天天都是過年,圖的就是你鬆泛一下。你,皇後還有這些人都來對對兒我聽,隻是有個言事不到的,隻許罰酒,不許糾查訓斥了,你訓得他們都成了避貓鼠,我想樂也樂不起來。”乾隆忙笑著謝道:“兒子總歸遵母親的懿旨就是了。不過母親也得略賞兒子個麵子,也來一道兒對詞兒——母親放心,這次不對詩不對詞,就是京師事物兒,都是平常說話兒。就比如‘香山寺’對上個‘臭水塘’——不難的!”太後合手笑道:“這麼著,成!我和幾個老太妃、老親王福晉也常對這些對兒取樂子呢!——我也有賞!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兒擺出來!”
於是眾人隨太後乾隆複入內殿,太後居中坐了,左邊是五位阿哥,右邊依次是皇後、魏佳氏、金佳氏、和卓氏、陳氏、汪氏、高氏、陸氏、柏氏、乾隆又接了顒璘,一群人環圍了個大圈子。太監們忙著擺椅子放茶果,見是這麼個坐法兒都覺新奇有趣的。一時太後和皇帝的賞賜利物也擺放出來。太後的是金瓜子銀錁子、釵釧頭麵、小如意之類,乾隆的是文房四寶、題幅扇麵兒、雲子兒(圍棋)、漢玉墜兒臥龍袋、劍鉤、扳指……都一紮紮垛在殿門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寶氣燦爛,更給滿殿熱鬧和熙的氣氛增色。乾隆坐在對麵笑道:“顒琪挨老佛爺坐著,不要太監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爺想不起來的,你和皇後記著提個醒兒!”顒琪忙欠身答應,皇後也笑著道:“明白。”太後笑得滿臉開花,說道:“不一定我就比不過他們,你聽著了,我起首——”隨口便說道:
王姑庵
皇後忙就對上“韋公祠”。又說:“我出‘珍珠酒’。”魏佳氏就對“琥珀糖!——單牌樓——”金佳氏對上“雙塔寺”。又出“象棋餅”,和卓氏尚在發愣,陳氏忙在她耳邊嘰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話對道:“骨牌糕——棋盤街!”陳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對“玉河橋——文官果!”下頭高氏笑道,“文官果對孩兒茶——打秋風!”陸氏一笑,偏著頭想想道:“打秋風,打秋風——對上個種太歲可好?”眾人一陣哄笑。陸氏又出對兒“六科郎”,柏氏卻靦腆,“嗯”了半晌,對了個“四夷館——我出‘白靴校尉’——請膨歲爺對!”
“我對……”乾隆隻顧看她們對對兒樂子,忘神之間已輪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時對不出來,顒璘眼見太後指乾隆要罰,忙悄聲對乾隆說了句什麼,乾隆一想果然不錯,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紅袍將軍!”
這一對,眾人便都笑了,太後道:“這是白雲觀裏的門神,是‘紅盔將軍’,顒璘給你阿瑪作弊,還弄錯了,爺兩個我都不饒,罰酒!”顒璘便接過太監遞來的酒,要連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這不能是罰酒,該是賀酒。白雲觀有個紅盔將軍,我們朝廷有兆惠海蘭察,號稱‘紅袍雙將軍’,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錯!他們兩個現在西邊冰天雪地裏出兵放馬。叫我說,除了太後,我們都舉杯給他們納福,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太後忙道:“這個如何輕慢得?我也舉杯!”
於是男女老少一齊歡笑舉觥飲了。乾隆接著出對:“這算替他們遙祝了,我出‘誠意高香’!”顒璘笑道:“皇阿瑪對得真切貼入實,兒子對個細心堅燭,我出——細皮薄脆。”顒璂便對上“多肉餛飩——天理肥皂”。顒瑆卻一時結住,抓耳撓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地道藥材!我出椿樹餃兒——”顒璿也是怔住,攢眉擰目想著,說道:“有了!桃花燒賣!我出——京城裏外巡捕營!”
“人家都是三兩個字,你就這麼一大串!”顒琪笑著抱怨道,“我對——禮部南北會同館。我也出個難的給老佛爺:秉筆司禮簽書太監——”眾人原以為這是前明掌故,太後必定要犯躊躇的,不料他話音一落,太後笑道:“對個‘帶刀散騎勳衛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個大圓圍轉了一個周匝,眾人大發一笑,太後便吩咐“取我的利物來,哥兒們是顒璿雙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頭麵,和卓家的才進宮,沒家底子,可憐見的娘家又遠,不論皇帝的還是我的,樣樣有她的份兒——秦媚媚快著些了。”乾隆嗬嗬笑著道:“王廉,就照老佛爺的吩咐賞大家,給顒璂加一柄纏金絲如意!”於是眾人紛紛而起,妃嬪在前阿哥續後依次到卷案邊領了賞,又喜氣洋洋到太後皇後跟前行禮,又到乾隆跟前謝恩。太後笑道:“就這麼將盡興沒盡興的最好,再接著對下去還能勉強敷衍些子,到了沒詞兒時候就無趣了。”乾隆含笑承歡,說道:“若論屬對工巧,還要算紀昀。據兒子看來,不但本朝,就是曆代才子竟沒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庫編纂房去,陸柄南他們幾個出街上招牌名兒難他。說個‘神效鳥須丸’他對‘祖傳狗皮膏’;‘追風柳木牙杖’對‘清露桂花頭油’;‘博古齋裝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畫’他就對個‘同仁堂販賣雲貴川廣地道藥材’。後來陸柄南問他‘方才上朝路過三眼井……’話沒說完,他就對上個‘待會麵君笑說陸耳山’——原來紀昀對著對子偷眼瞧見我進來了,陸柄南的號就叫‘陸耳山’!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見。’”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肅聆聽的兒子們,忽然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起身踱了幾步坐到母親身前,麵向阿哥們說道:“你們生在天家,自來就有的富貴,用不著像外頭舉子們樣兒,束發苦讀皓首窮經,苦掙個一芝麻官兒再慢慢攀升,這原是你們的福。據朕看來,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緣由就是仗了這福,一代比一代驕奢淫逸地過!”
大殿上靜了下來,隻聽乾隆款款而言:“宮闈宗室裏什麼風,外頭就是什麼雨。看看徽昆戲如今昌盛,還不是從北京風靡了天下的?王爺們帶了個頭,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戲!劉墉和珅在山東拿國泰,他還正在下海唱戲,一頭一臉的脂粉!”他用手指東邊:“那邊王府裏,各家都養著上千籠子的鳥,你怎麼能怨那些沒差使的破落子弟提著鳥籠子串茶館——一對好鴿子上千兩銀子,一隻鬥鵪鶉八百兩!一個壞風氣倡導起來半點不費事,要想撲滅下去就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濟事,所以這一條要警惕。你們現在讀書尚屬用功,在部裏辦差隻是學習,閑暇時候琴棋書畫自娛也無可厚非。但看你們送來的窗課本子,裏頭抄的那些詩詞,嗯——什麼‘打疊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從人繾綣,何妨長任月朦朧”,還有什麼‘最是斷腸禁不得,殘燈景裏夢初回’,什麼‘欲把禪心銷此病,破除才盡又重生’……你們不要對著看,都有!你好好讀書養性,道尊孔孟,哪來的斷腸夢,又是哪個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給你病害?”說到這裏,乾隆也不禁莞爾一笑。他心底裏其實也很賞識這些個銷魂綺語的,都記得爛熟,這會子教訓兒子現成就搬了出來。太後見他訓出了調侃言語,在旁笑道:“孫子們要說都算好的了!裏頭孝順,外頭辦差人沒說出個不是來——他們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爺那脾氣,丁點差錯出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當著外人當時就叫你下不來台!要聽見這些詩,那就是反了!”“母親說的是!”乾隆聽了忙笑著起身,親自給太後奉茶,說道,“兒子見他們兄弟齊在一處也難得的,這也還是爺們家裏家常話,不是訓斥他們,富貴自來有,世俗奢靡淫逸混賬風氣,又驕又嫩,哪裏禁得風雨?尹繼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練達,多聰明的人!當年有個舉人去見他,那舉人九次會考都落榜了,他就有點瞧不起人家,說‘秀才該閉門讀書’,鑽刺什麼?”還對李衛說:‘這麼個老孝廉,還有什麼指望?’結果如何——他輕慢了個狀元!就是光祿寺的正卿陳伯玉,前頭你們毓慶宮的總師傅……尹元長活著隻要說起這事就羞得滿臉通紅。”他又麵轉阿哥們:“尹元長兩督江南再入軍機,治績勞勳垂於竹帛,你們除了個好爹媽,拿什麼和他比?他尚且有過失誤,何況你們?是不是?嗯?”這下子兒子們再也坐不住,一齊起身躬身答道:
“是!”
“稚子不聞過庭之訓,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謂太後,“兒子實在事見任臣,缺幫手啊!趁了老佛爺這個燈會,敲打一下他們,要樂中不忘憂,成就盛世賢王。這就有點掃您的興了。”
“不掃興!”太後說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麼!傅恒尹繼善過世,老五(弘晝)又病得那樣。紀昀才學好,於敏中有德量,我瞧著還不是掌總的料兒。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得多了,就忙你獨個兒。我一則心疼,二則也為你著急。樂一樂,也有個解穢的意思。我還惦記著十五阿哥在山東,聽說那裏出了點亂子,也不知有幹礙沒有?”說著,歎了口氣。
這是問顒琰的下落,乾隆覺得無法回話,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連日心緒不好,對後宮的事隻是個反感煩亂,真正的擔心是在山東,恐懼顒琰身罹不測,又憂心別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動朝廷,“藻飾太平繁華盛極”的治世名聲就要大打折扣,豈知這位索居深宮的老太後,竟和自己想的是一件的事……他微笑著點點頭,柔聲安慰道:“無礙的,這都是國泰平日敲骨吸髓剝克百姓惹出的事。據各省情勢說,大體上無事。江南一個製錢板兒能買三個餑餑,窮人還過得。有幾個跳踉匪類,劉墉就把他們對付了,母親放心,窮地方都有賑濟,咱們有的是錢糧……至於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著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劉墉內有黃天霸師徒護著他呢,前天還接到他的驛傳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聯絡,信怎麼寄來呢?阿哥們沉下去,曆練曆練,有些學問在宮裏頭一輩子也學不來!就是有些驚險,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年輕時候下江南,幾乎讓人殺在路上——金佳氏她就知道。先帝爺年幼時也遭過洪水住過黑店……”他似乎覺得這樣比較不妥,又道:“別說平常人家千裏萬裏出去謀鬥升之糧,就阿哥們保姆師傅護著,哪個不是三災八難的?吃點苦頭有什麼?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殺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還圈禁了十年。結果怎樣,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賢王!”他本來麵對太後的,此時已轉向兒子們,問道:“是不是?”
“是!”兒子們又齊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訓誡格局,回身向母親一躬,笑道:“兒子不去,畢竟這裏不成熱鬧景兒,現今普天同慶薄海共歡過元宵,正是融融與樂之時,今兒該放開孫子們陪母親高興——除了顒璂,你們今晚都要在慈寧宮盡情承孝——我還到養心殿,有幾件要緊奏折還沒批下去呢!”
“是這個話。”太後見宮嬪阿哥人人麵帶輕鬆笑容,也不禁笑了,“這也就是立規矩立慣了。就像《法門寺》裏的賈桂,‘站慣了’,怎麼好在你跟前兒放肆玩笑?你去吧,隻別坐夜坐的時辰久了——明兒下晌定住了時辰,咱娘們都上正陽門!”
第二日下午申時是欽天監擇定的大駕出城吉時。從午時正牌,長年封禁的天安門、地安門、午門、正門,隨著石破天驚三聲炮響,一齊卸下房梁粗的門閂,嘩然洞開。善捕營和西山健銳營的數千名羽林軍早已在五鳳樓前集結,聽這三聲號炮,李侍堯在午門前一揮令旗,各營棚管帶將軍帶著兵,踏正步舉著軍旗出來駐蹕關防,沿紫禁城中軸分內外兩線,將皇道和內城隔斷開來。成千上萬的京師老百姓哪個不要來觀瞻聖母出城,四麵八方從內城聚過來,被攔在禦道兩側,已是人流如潮萬頭攢動。天安門到正陽門東西兩側,已成人的海洋。看見皇家如此森嚴威儀。議論聲,嘖嘖驚歎聲,擠倒了人的哭叫聲,順天府衙役的口令傳遞聲……彙成一片喧囂。順天府尹郭誌強一頭熱汗,跑了這頭跑那頭,指揮衙役們布置東西便門外安排彩燈煙火,回到天安門前,恰遇李侍堯出來,剛說了句“燈棚裏火藥太多,要借提督衙門的牛毛氈擋一擋——”話沒說便被李侍堯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