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麼回事?”李侍堯也是一頭油汗,指著天安門東南角,“你衙門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誌強回頭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攔著都擠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這都是祖傳練出來的鞭頭本事,打燈頭不傷蠟燭的——我從東便門擠過來。轎子差點擠扁了——那邊得開出個通道來。”
李侍堯揩了一把汗,說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潑!人散開算完。這種好日子,鞭子掃誰一下一家子不高興,嚇著了老頭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傳話去!”郭誌強便回頭命從人:“趕緊照大人指令去辦!”李侍堯這才問:“你方才說什麼?”郭誌強道:“東西便門外官設燈棚垛的火藥,外頭油紙都毛了萬一火星子濺上去燒透了,就會炸起來崩壞了城牆,看這天兒,說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堯仰臉看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彤雲霾煙布滿天空,隨著微微朔風緩重地向南移動。心裏思量,下點雪也好,一來人少,二來火災少,但這是掃興話,不能對郭誌強這樣下屬說的,因笑道:“我那裏沒有牛毛氈,隻有羊毛氈,你派人去用車拉就是了——聽著,不許把炸藥堆在城牆根,離城至少十丈,圖省事出了事唯你是問!”說著話,見王廉打頭,六十四名太監騎著馬從地安門內按轡徐徐而出,忙道:“我騎馬進去見桂中堂,你也騎馬到正陽門,百官已經齊了,叫他們按品級列隊,把周圍閑人趕開——大駕已經動了!”郭誌強覷著眼手搭涼棚向裏望一眼,果見裏頭午門筆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黃燦燦一片壓地金山般鹵簿車駕已經啟動,已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忙答應一聲牽馬拾鐙飛騎而去。
此刻成千上萬的眾人都已知道車駕已經在午門出動,一片狂熱的歡呼鼓噪喧囂如潮。正熱鬧不堪,忽然之間雅靜下來,原來天安門東西兩側門洞裏各走出一隻朝象,接著又是一對,又一對……共是九對大象,卷鼻耷耳地舉著粗壯的腿走得十分齊整,都是金絲絨搭背,明黃纓絡套身,個頭都在一丈高低,穿著鑲黃紅坎肩的象奴都是頭戴平底小帽,手持黃絨鞭坐在房來高的象背上聽哨音如意指揮——自雍正末年金川戰起,接著緬甸內亂。大象停貢,大內原有的象隻剩了三隻,隻可內宮觀賞,已不足配備儀仗。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這時一下子出來這麼多,康熙朝過來的老人都不曾如此開眼。王廉帶太監們出天安門,由著他們往正陽門去布置城上觀禮座席,自己留下來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帶橋前,待到東西兩行寶象站定,王廉扯著公鴨嗓子可嗓門喊了一聲:
“跪!”
十八名象奴聽令,一齊把手向象項間一按——這都是下頭不知練過多少回的,那些渾身裹著綾羅的畜牲們前蹄一彎,後腿一伏便趴了地下。周圍立刻傳來一片嘖嘖稱奇聲。看象奴動作時,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來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著。有頭年輕小象大約馴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許長的蔗棒兒調皮地頂立柱兒,不肯往嘴裏送,象奴舉著鞭子揚了一下,這家夥卻是不怕,橫鼻子把那象奴掃了個馬趴,他站起來瞪眼揚鞭好怒,那象已將甘蔗填了口裏,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逗得遠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正熱鬧得眼花繚亂間,丹陛大樂絲竹旱雷聒耳已近,前頭六十四麵龍旗各由力士挺執而過,緊接著五十四架蓋傘飄搖出城,翠華紫芝明黃純紫豔色雜呈,豹尾槍龍頭竿高高矗著雜處其間,看得人眼花繚亂。信幡紅旗導引著,又是羽葆如林從門中擁出,七尺寶扇上一麵麵都寫得有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四葆在前,接著“振武”、“敷文”、“納言”、“進善”隨後,四金節、四儀鍠氅、四黃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鋒大纛、五色金龍纛施麾蔽天而過,什麼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鳥、華蟲、振鷺、鳴鳶種種祥禽,遊鱗、彩獅、白澤、甪端、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諸多靈獸都繪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從天安門擁出。前頭已到正陽門,後頭還在無休無止地向外擁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門侍衛金盔銀甲挎刀騎馬威風凜凜,蹄聲叮叮踏石過道,後邊無數太監擁著黃絡龍輿,車輪輾石轔轔有聲漸出城門,有年紀見過世麵的人都知道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目睽睽,都是眼花繚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哪裏是北。待到車駕出來,盡顯於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發蒼蒼滿麵慈祥笑容的“聖母”皇太後。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麵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麵黑狐膁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鑲碧牙瑤線紐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綹長髯垂在臉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亭嶽峙站在輿步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欄,一手執著巾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後說笑著什麼——人們便知,這就是禦極天下垂裳政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嘯的歡呼騰躍: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後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後東西眺望,隻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麵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手扶著擋欄歎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哈身湊近了聽太後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場麵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麵!”
“是!”乾隆賠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後含笑點頭,四周瞭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後卻道:“這些人都這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隻是人太多了,怕……”“不幹礙的。”乾隆笑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後懿旨,要賞這些百姓,你來辦。新製的乾隆製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太後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串)製錢。這裏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誌強上來說了太後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裏的人分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鬆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見郭誌強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馬一躍徑至禦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禦輦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才轉身麵向南方。一片熱鬧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堯高聲布達:
“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後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按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仿佛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接踵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了,跪在那裏,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爺的,喊皇恩,都是歇斯底裏紅頭漲臉叫起。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鬧潮嘯之中,禦輦緩緩行使到正陽門北,這裏是紀昀、於敏中領率百官迎駕。北麵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和熙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暢音閣的供俸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
祥雲麗九天,丹陛歡承聖母前。壽愷祝洪延,垂裕綿長萬萬千。寶鼎嫋香煙,雙璧合,玉珠聯。雅樂葉宮懸,恩澤音,福壽全……彩仗導丹駢,韶鹹樂奏八風宣。宮花繞禦筵,鏤檻文墀展細旃。璆佩釋儀虔,慈顏煦,曼福駢。山呼徧九埏,元正月,萬斯年……
……群臣嵩呼拜跪中,乾隆扶著母親含笑受禮,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話,隻吩咐“賞筵”,又躬身請道:“老佛爺,您還是乘轎上城,這箭樓也老高的。”太後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轎。下頭辦事人都在這裏,你甭照料我。”說著便登城。乾隆到底還是攙著母親上了城,安置在圍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樓和臣子歡宴,一切儀禮席麵都有規矩,也不必細述。
滿城喧鬧,鑼鼓爆仗聲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無聲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蕩蕩飄落下來。正陽門箭樓內因要防風,所有窗洞都用氈封得嚴嚴實實,裏頭正楹廳是太後和皇帝皇後的駐駕宴息處,中間圍幕隔著,西邊是貴妃嬪禦共處一室,東邊隔起全用竹編屏風,裏頭都是雜物,什麼茶具器皿隨用點心果品,應急藥物之類垛了有尋常房子來高。太監太醫都在這邊聽支使。阿桂在外邊平台上,和紀昀於敏中三個人另搭一間席棚,這也就是臨時的軍機房了,負責一切燈市燈會提調事宜。裏頭盡自也生著大盆子炭火,隻城上瞭高風大,向火的一麵暖,背上重裘還是覺得紙一樣薄。阿桂出去巡視一遭回來,見紀昀和於敏中一人手裏捧著杯熱茶,坐了個背對背,不禁笑道:“你們這弄的哪一出兒?反貼門神不對臉兒麼?”說著搓手烤火。
二人這才笑著轉過身來,紀昀說道:“老於架子大,不和我這凡人說話,這麼冷冰冰對坐著無味,不如轉圈兒烤著暖和。”於敏中說道:“是你先轉臉的,倒說我?——外頭雪下大了麼?”
“雪不大,飄零兒丟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煨著的水壺也倒了一杯暖手。說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頭燈都點起來了,倒顯得城樓上頭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盞燈,都擋在窗口外,沒的看著一個個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場雪,冷暖味不同,喜樂各自別喲!二位向著火還叫冷,角樓旁邊執戈挺戟風地裏站的兵怎麼辦?還有海蘭察、兆惠怎麼辦?我小時就聽人說笑,說皇帝、大臣、財主、討飯的聯詩。皇帝說‘大雪紛飛落地’,大臣忙就跟上,‘這是皇家瑞氣’,財主統手爐子喝暖酒,說‘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罵財主‘放你媽的屁’!”
二人聽了哈哈大笑,紀昀笑道:“最後一句少了一個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個字——‘放你媽的狗屁’……”於敏中正要說話,見王廉走來,便道:“皇上叫進呢,咱們別放狗屁了!”說罷三人起身,聯袂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