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隨即丟掉了這個念頭,倒不是為自己開脫,我隻是忽然對大人的世界有了一點新的理解。原來他們並非無所不能,原來他們其實根本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原來他們就連哭泣都要在黑夜裏偷偷進行,好像這哭泣是種醜惡的行徑。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都幾乎忍不住要發出聲音來製止她。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我需要在其後的漫漫歲月裏一點一點去弄明白,或者生活遲早會逼迫我弄明白的事情。
那是無法言說的屈辱,對未來的恐懼,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對生活的不得已的妥協。我看見了這一切,甚至感到自己好像不小心觸摸到了什麼令人不安的事情。
多年之後我想明白了一點,每一個在黑夜痛哭的人,都有自己不願讓人知曉的掙紮,都有想起來就疼痛得不能自已的曾經。那是個秘密,是一朵不該盛開的花。甚至不需要安慰,因為安慰所帶來的溫暖隻會成為對那花朵的摧折。
哭泣總歸會讓人覺得沒有尊嚴,因為明明白白地展示了自己的軟弱。而借以黑夜的外衣,人們總是能在這種錯覺中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點虛幻中的安全。
而這種保全自尊的努力讓人心酸。
在那個黑暗的漫長夜晚,我無知無覺地窺知了一個人的無助和悲傷,無意之中,撞見了人生的另一麵。
柴靜采訪台灣老兵高秉涵時問他:“您剛到台灣生活那麼孤獨的時候,逢年過節怎麼過?”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個人大聲哭,對著淡水河口,對著大陸的方向痛哭一場。我平常不掉淚,掉淚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淚,我就大聲叫。”
“叫什麼?”
“叫娘,大聲喊娘,娘,我想你。”
柴靜細心地提到說這句話時,老人還是濃重的山東口音。
小時候背古詩,因為完全不知道意思,所以竟忽略了許多美麗詩句背後的意思。看到年邁的高秉涵說到這句時,想起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忽然就有點理解了老人的悲傷。
高秉涵說:“對我們來說,沒有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因為我們流浪過,曾長夜痛哭過,所以我們的人生跟一般人感覺不太一樣。”是深厚而綿長的悲傷,不隻是思鄉情,不隻是羈旅哀,也不隻是物是人非,是比那些更令人無力承受的艱難,是如此蒼涼的過去,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位老人的眼淚比他所經曆的時間更重。
黑夜裏的痛哭,比悲傷更哀痛。
生命是頂冠冕加之於頭上,其上鑲嵌的寶石既以光芒來裝扮你,又長出荊棘來將你刺痛。
“我隻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
人們常說生日那天是不能哭的,會影響一年的運氣。而我,也許是從12歲那年養成的習慣,每一年生日的時候都非常難過,然後在黑夜裏偷偷地哭。
當一個人在黑夜裏哭泣的時候,他會覺得整個世界隻剩下了自己。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自己初中和高中那會兒總是一個人在被窩裏悄聲地哭的事情,朋友立即興高采烈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接著我們還無比歡樂地交換了“如何無聲哭泣”的經驗。兩個人像是在談起一件一起做過的喜滋滋的往事。
但我並不是否定自己的過去,我不否定那個在黑夜裏哭泣的自己,因此顯出了孱弱或者愚蠢的自己。因為我知道,讓我哭泣的事情,在當時必然要引起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