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不哭
對於人類,醫學關注的是軀體,文學關注的是情感。這二者之間有關聯嗎?在醫學的白色巨塔麵前,我常常望而卻步。
盡管發表過一些采訪文章,也認識一些醫界朋友,但我知道自己一直沒能真正進入這個領域。而且,迄今也沒有看到一部深刻描寫醫學題材的中國文學名著。我以為,阻力大概來自醫學方麵吧,即使文學想擁抱醫學,醫學也不一定想擁抱文學。那座充滿了理論、技術、數據、名詞的白色壁壘,它太冷靜、太精確、太理性了,怎麼能夠接受柔軟、激蕩、神秘的文學情感?
隔行如隔山,醫學在山那邊,文學在山這邊。可是,近日《大河健康報》上的一篇報道,讓我怦然心動。
美國醫生凱文·皮克若的一篇文章《空口袋》,載入了《內科學年鑒》。他在無力挽救一位36歲女病人的生命之後,撰文描述了自己走進候診室向病人家屬通知死訊的一幕情景:“小女兒坐在她爸爸的腿上看著雜誌上的圖片,大女兒雙手放在腿上坐在那裏,低頭凝神。患者的丈夫與我四目相對。我說不出一句話……他回頭望著女兒們,孩子們抬頭望著父親。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開始說話時,他的大女兒已經知道了……”
這是一幕最艱難、最可怕的人生場景,平淡的筆觸中,埋藏著錐心蝕骨的巨大痛楚。對這樣的場麵,醫生們也許已經司空見慣,但是能夠下筆描寫病人家庭的這種悲哀,過去僅僅隻是文學家的事情。
現在凱文·皮克若醫生完成的,不是醫學論文,而是一篇散文。這屬於“敘事醫學”的一部分。如今在美國的醫學教育領域,這種將醫學與文學結合,讓醫生進入病人的情感世界,通過醫生創作的散文、詩歌、故事等文學作品,鼓勵新思維,打破醫生與病人之間隔膜的“敘事醫學”,已經存在40多年了。而且,越來越多的醫學院在開設“敘事醫學”課程,內容包括寫作、閱讀和作品討論,探索文學情感與臨床醫學之間的關係。
哦,醫學與文學,原來是可以相通的,是可以擁抱在一起的。如果追根究底,醫學研究軀體,文學研究情感,其實也是同根並蒂,朝著同一方向,都是關注生命,熱愛生命。醫學與文學融合升華,必然向更高層麵擴展,上升為深厚的人文素質,上升為廣博的人文關懷。
在美國新澤西州某醫學中心,主治醫生問一群實習醫生和醫學院學生:“從凱文·皮克若醫生的文章裏,你們看到了什麼?”
有個實習醫生回答:“這種事情時常會發生。”其他人點頭同意。一名實習醫生抹去了淚水。
在文學家看來,這名實習醫生的淚水,多麼珍稀、多麼可貴。這個年輕人日後不會是一個差勁的醫生,因為除了醫術,他還懂得了痛——病人的痛,病人親屬的痛,眾生之痛,蒼生之痛。但是,成熟的醫生是不哭的,隻有實習醫生才會流淚,一群人裏隻有一名實習醫生流了眼淚。有位優秀的醫生朋友告訴過我,沒有一副硬心腸,是沒法當醫生的。病人天天如過江之鯽,救命如救火,容不得任何軟弱的情緒妨礙緊張的工作。
去年夏天,我父親去世了。猶如一支白燭,幽微的光芒一點點燃盡,父親輕輕吐出最後一縷氣息,膚色白皙,容顏整潔,幹幹淨淨地走了。當時是淩晨一點多鍾。無邊的痛,無比的痛,我以為定格在了那個漆黑的夜裏,誰知那時僅僅隻是痛的開始……
天亮以後,去見主治醫生,這是父親一生最後遇到的良醫,他千方百計為父親減輕痛楚,嘔心瀝血挽留邁向天國之路的腳步,醫德好,醫術也好,令我們全家深深敬重。他穿著白大褂,低頭把一份死亡證明遞給我,默默轉過身去,疲憊的雙肩上,我看到了一種表情,那就是痛,比實習醫生的淚水更加沉重的痛。
尊敬的醫生,仁慈的恩人,你已盡力,你已無愧。當父親溫暖的容顏變成遺像掛上牆壁之時,骨肉親人的慟哭聲中,我想到了你那瘦削的雙肩。你在與我們一起痛。
民求生,以食為天;民求活,以醫為天。在手術室裏,在急診室裏,在門診部裏,在住院部裏,以高尚的醫德嗬護生靈,以精湛的醫術救死扶傷,不能讓淚水打濕冷靜的雙眸,不能讓啜泣打斷緊繃的節奏——醫生不哭的背後,是咬緊的牙關,是堅強的神經,是對生命不容置疑的大愛。
不哭,醫生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