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1 / 2)

聶鑫森

這兩個人可以成為好朋友,怪!

一個是古城江南畫院的專職畫家林下風,今年五十歲,擅長大寫意花鳥畫,尤其是畫姿態各異的大雄雞名重一時。他畫雞,不以尺幅大小計算價格,而是論隻,一隻千元!因此,不少人稱他為“雞販子”。他亦不惱,自刻了一方白文印“以隻論價”,凡畫雞必鈐此印。他的畫從不贈人,不管是市委書記還是宣傳部長,抑或是特要好的朋友,索畫就得付錢,允許你討價還價,但絕不可能白白地拿走。他有他的理論:“你不付錢,就說明我的藝術一文不值,那是看不起我,也使我看不起自己。”他若喜歡誰的畫,必揣著錢上門去買,哪怕是同院的畫家。人家不肯收,他就說:“你不收錢,我就不要你的畫。你是把我視作乞兒了,我豈能受辱?市場經濟,別不好意思。”

另一個是四十八歲的馬上侯,在古城的清雲街開一家瀟湘字畫店,既收購、出賣古字畫,也做當代名家的字畫生意,出出入入,賺了不少的錢。但馬上侯與別的商人不同,他做生意時,精心謀劃,寸土不讓,俗氣得很;而在生意之外,卻是儒雅博學,加上身材頎長,麵白無須,錦心繡口,很有一點玉樹臨風的姿儀。

說林下風和馬上侯俗不可耐,視錢如命,似乎是說不過去。同事、朋友中,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他們必去送上包封,出手很大方。城裏有什麼慈善事宜,他們往往會捐上一筆錢。高興了,常會找一家好飯館,宴請親朋好友,必盡興方散。

林下風和馬上侯常在飯館和茶樓聚會,他們對古今字畫都有相當精辟的見解,談到高興處,往往手舞足蹈,有如頑童。

這天中午,他們相約走進了雅風樓。

雅風樓開在湘江邊,廚子的湘菜及點心做得很有特點,紅燒豬腳、清燉甲魚、臭豆腐、爆炒肥腸、蓮子羹、豬血湯、荷葉糕,都是他們喜歡吃的。白酒呢,喜歡喝五星級的“瀏陽河”,爽口,且有勁道。

他們坐在一個雅間裏,窗對湘江,涼風颯颯,真是愜意得很。

“來,幹!”馬上侯端起了酒杯。

“好,一口幹!”

兩隻杯子碰響,然後一仰脖把酒都幹了個底朝天!

他們開始談詩論畫。

林下風說:“畫之妙者,不離乎情,宜於詩詞中繹情思,以詩入畫,以詞入畫。”

馬上侯點點頭:“你這是親炙所得,稱得上是至理名言。縱觀中國畫壇,可以如此概說:畫盛於宋,精於元,大於明,工於清,下風兄以為如何?”

林下風說:“此論可以佐酒。來,幹!”

馬上侯哈哈大笑。

“清代‘揚州八怪’中,我最喜歡的畫家是李複堂,又號懊道人,上侯老弟,你呢?”

“我也是。”

“正如鄭板橋所言:複堂之畫凡三變。也就是說,他的畫風由工細而變得豪放,由形似而至筆墨趣味的追求,闊筆寫意,縱橫馳騁,已入化境。我也曾收藏了他幾幅,你若再得了,別忘了我。”

馬上侯說:“那也要看你出什麼價錢。”

“俗商也。”林下風笑得連鬢胡亂顫。

“喂,下風兄,我有一香港友人,想要你一幅《十吉圖》,四尺整宣,請畫十隻大雞。平日你的潤格,自然是一萬,我出八千,如何?你得讓我有點賺頭。”

“我還不知道你的本事,這畫一出手不賺五六千才怪。今天我高興,八千不行,九千!”

馬上侯痛苦地搖了搖頭。

“那麼,這檔子事不談了,喝酒!”

“好……九千就九千,什麼時候來拿畫?”

“明日午後。”

“一言為定。來,喝酒!”

第二天午後,馬上侯走進了林下風的畫室。《十吉圖》已經畫好了,擺在案子上。

畫得真不錯,隻隻雞有神采。

馬上侯高聲叫起“好”來。

“好”字的餘音剛落,馬上侯看出問題來了,十隻雞隻有八隻是完整的,還有兩隻雞隻畫了半隻:有一隻的後半截在畫外,有一隻的頭被另一隻雞遮住了。

“這兩隻雞隻露出了一半?”

“你是九千元,八隻整雞為八千元,再加兩隻半雞,各五百元,你說是不是?”

“下風兄呀,我才知道你的畫是不能還價的。不過,我佩服你構圖的奇巧,你不是人——是藝魔,是鬼才!”

林下風聽了誇獎,說:“走,喝酒去,憑你有這雙法眼,我要先敬你三大杯。”

日子一天天打飛腳過去,離中秋隻有十來天了。

林下風的家裏,忽來了一個陌生人。四十多歲,自稱“王扶”,說是覓得五張李複堂的花鳥冊頁,想請林下風過過目。

林下風拿來一柄放大鏡,在桌子上攤開冊頁,細細地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