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3 / 3)

如果我上麵說的一些話你聽來不是完全沒有理性;如果再進一步關於品評藝術的基本原則,你也可以相當的容許,且不說順從,我的膚淺的觀察,那你,悲鴻,就不應得如此謾罵塞尚與瑪蒂斯的作風,不說他們藝術家的人格。在他們倆,尤其是塞尚,挨罵是絕不希奇;如你知道,塞尚一輩子關於他自己的作品,幾於除了罵就不曾聽見過別的品評——野蠻,荒謬,粗暴,胡鬧,滑稽,瘋癲,妖怪,怖夢,在一八七四年Com-munard(這正如同現代中國罵人共產黨或反動派),在一九零四年,他死的前兩年。在一八九五年服拉爾先生用盡了氣力組織成塞尚的第一次個人展覽時,幾於所有走過Rue Lafftte的人(因為在窗櫃裏放著他的有名的《休憩時的浴者》)都得,各盡本分似的,按他們各人的身分貢獻他們的笑罵!下女,麵包師,電報生,美術學生,藝人,紳士們,太太們,尤其是講究體麵的太太們,沒有一個不是紅了臉或是氣紅了臉的,表示他們高貴的憤慨——看了藝術墮落到這般田地的憤慨。但在十一二年後藝術史上有名的“獨立派”的“秋賽”時,塞尚,這個普魯罔司山坳裏的土老兒,頓時被當時的青年藝術家們擁上二十世紀藝術的寶座,一個不冕的君王!在穆耐,特茄史,穆羅,高根,畢於維史等等奇瑰的群峰的中間,又湧出一座莽蒼渾灝的宗嶽!Salle Ceza是一座聖殿,隻有虔誠的腳蹤才可以容許進去瞻仰,更有誰敢來吐漏一半句非議話的話——先生小心了,這不再是十一二年前的“拉斐脫路三十九”!

這一邊的笑罵,那一邊的擁戴,當然同樣是一種意氣的反動,都不是品評或欣賞藝術應具的合理的態度。再過五年塞尚的作品到了英國又引起藝術界相類的各走極端的風波:一邊是“非理士汀”們當然的嬉笑與怒罵,一邊是“高看毛人”們一樣當然反動的怒罵與嬉笑。就在現在,塞尚已然接踵著蒙內,米萊,特茄史等等成為近代的典型,在一班藝人們以及素人們提到塞尚還是不能有一致的看法,雖則咒罵的熱烈,正如崇拜的瘋狂,都已隨著時光滅淡得多的了。塞尚在現代畫術上,正如洛壇在塑術上的影響,早已是不可磨滅,不容否認的事實,他個人藝術的評價亦已然漸次的確定——卻不料,萬不料在這年上,在中國,尤其是你的見解,悲鴻,還發見到這一八九五年以前巴黎上市的回聲!我如何能不詫異?如何能不惑?

話再說回頭,假如你隻說你不喜歡,甚而厭惡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是你聲明你的品味,個人的好惡,我決沒有話說。但你指斥他是“無恥”,“卑鄙”,“商業的”。我為古人辯誣,為藝術批評爭身價,不能不告罪曉舌。如其在藝術界裏也有殉道的誌士,塞尚當然是一個(記得文學界的福祿貝爾)。如其近代有名的畫家中有到死賣不到錢,同時金錢的計算從不曾羼人他純藝的努力的人,塞尚當然是一個。如其近代畫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遺世獨立,終身的誌願但求實現他個人獨到的一個“境界”這樣的一個人,塞尚當然是一個。換一句話說,如其近代畫史上有“無恥”,“卑鄙”一類字眼最應用不上的一個人,塞尚是那一個人!塞尚足足畫了五十幾年的畫,終身不做別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為他有一次聽說巴黎有買他的靜物畫的人;“他們的品味準是夠低的”,他在鄉間說。他畫,他不斷的畫;在室內畫,在野外畫;一早起畫,黃昏時還是畫;畫過就把畫擲在一邊再來第二幅;畫不滿意(他永遠不滿意)他就拿刀向畫布上搠,或是拿畫從窗口丟下樓去,有的穿掛在樹枝上像一隻風箏;你(不論是誰)隻要漏出一半句誇讚他的畫的話,他就非得央著把那幅畫送給你,(他卻不慮到你帶回家時見得見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他畫如數丟下在搬走的畫室裏!至於他的題材,他就隻畫他眼前與眼內的景象;山嶺,山穀、房舍、蘋果、大蔥、鄉裏人(不是雇來的模特兒),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綠帽的黃臉婆子,河邊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他要傳達他的個人感覺,安排他的“色調的建築”,實現他的不得不表現的“靈性的經驗”。我們能想像一個更盡忠於純粹藝術的作者不?他一次說他不願畫耶穌因為他自己對教的信仰不夠虔誠,不夠真。這能說是無恥卑鄙不?(在中國不久,我相信;十個畫家裏至少會有九個要畫孫中山先生因為——因為他們都確信他們自己是三民主義的忠實的信徒(一)至於他的畫的本身,但我實在再不能縱容我自己了,我話已然說得太太多;況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雖則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談美術是一種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膽?

但容我再順便在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國大師的名單中,有的,如同特拉克洛窪與弧爾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說家左拉,塞尚的密友,死後他的畫堆裏發見一張畫題名I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窪自己就是門下畫的,但隨後發見署名是塞尚!你知道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們別看輕那土老兒,早年時他也會畫博得我們誇壯麗雄偉等等神話,例如偉丈夫抗走妖豔的女子之類!)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淺深間的相知,(雖則塞尚說:“這群人打扮得都像律師”,)有的,例如馬耐,你稱為“庸”的,或是畢於維史,你稱為偉大的,是他的冤家,他們的輕視是相互的至於尊師達仰先生,他大約不曾會過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評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時我揣度他或許不能完全讚同你對他的批評。但這些還有甚麼說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個鄉裏來的人,不再是Gommu-nard或是Anarchist,已然是在藝術界成為典型正如布賽,特拉克洛窪,洛壇,米萊等一個個已然成為典型,我當然不敢不許你做第二個托爾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掃掉文廟裏所有的神座,但我卻願意先拜讀你的《藝術論》。最後還有一句話:對不起瑪蒂斯,他今天隻能躲在他前輩的後背閃避你的刀鋒;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羅,他在東方的夥伴或支裔又是你聲言“不反對”、的滿穀國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蘇州玩虎邱!

壞詩假詩形似詩到底什麼是詩,誰都想來答複,誰都不曾有滿意的答複。詩是人天間基本現象之一,同美或戀愛一樣,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義來概括的。近來有人想用科學方法來研究詩,就是研究比量詩的尺度,音節,字句,想歸納出做好詩的定律,揭破曆代詩人家傳的秘密;猶之有人也用科學方法來研究戀愛,記載在戀中人早晚的熱度,心搏的緩急,他的私語,他的夢話等等,想戡破戀愛現象的真相。這都是人們有剩餘能耐時有趣味的嚐試,但我們卻不敢過分佩服科學萬能的自大心。西洋鏡從鏡口裏望進去,有好風景,有活現的動物世界,有繁華的跳舞會,有科學天才的孩子們就揎拳擄臂的不信影子會動,一下子把鏡匣拆了,裏麵卻除了幾塊紙版,幾張花片,再也尋不出花樣的痕跡。

所以“研究”做詩的人,盡讓他從字句尺度間去尋秘密,結果也無非把西洋鏡拆穿,影戲是看不成了,秘密卻還是沒有找到。一麵詩人所求的隻是煙士披裏純,不論是從他愛人的眉峰間,或是從彎著腰種菜的鄉下女孩的歌聲裏,神感一到,戲法就出,結果是詩,是美,有時連他自己看了也很驚訝,他從沒有夢想到能實現這樣的境界。戀愛也是這樣,隨他們怎樣說法,用生理解釋也好,用物理解釋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釋也好,隻要閉著眼赤體小愛神的箭鋒落在你的身上,你張開眼來就覺得天地都變了樣,你就會作為你不能相信的作為,人家看來就說你是瘋了——這就是戀愛的現象。受了小愛神箭傷的人,隻願在他蜜甜的愁思,鮮美的痛苦裏,過他糊裏糊塗無始無終的時刻,他那時聽了人家頭冷血冷假充研究戀愛者的話,他隻是冷笑。

所以宇宙間基本的現象——美,戀愛,詩,善——隻有各個人自己體驗去。你自身體驗去,是惟一的秘訣。高爾斯華綏《皮局》那戲裏,女孩子問她的爹說:但我們雖則不能積極的下定義,我們卻都承認我們多少都有認識評判詩與美的本能,即使不能發現真詩真美,消椒的我們卻多少都能指出這不是詩,這不是美。一般的人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評衡的責任就在解釋其所以然。一般人評論美術,隻是主觀的好惡,習慣養成的趨向,評衡者的話,雖則不能脫離廣義的主觀的範圍,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強,比較的能免除成見,能用智理來翻譯他所感受的情緒,再加之學力、與比較的豐富的見識,他就能明白地寫出在他人心裏隻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話就值得一聽。評衡者的職務,就在評作品之真偽,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藝界的審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熱心,他也有疾偽如仇的義憤,他所以讚揚真好的作品,目的是獎勵,批評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導,排斥虛偽的作品,目的是維持藝術的正義與尊嚴。

人有真好人,真壞人,假人,沒中用人詩也有真詩,壞詩,假詩,形似詩。真好人是人格和諧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詩是情緒和諧了(經過衝突以後)自然流露的產物。假人或作偽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來遮蓋自己人格之窮乏與醜態;假詩也是剽竊他人的情絕與思想來裝綴他自己心靈的窮乏與醜態。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誠心,但因實現善最需要的原則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結果隻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壞詩的人也未嚐不感覺適當的詩材,但他因為缺乏相當的藝力,結果也隻能將他想像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兒,不成熟地產了下來,結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殘廢。

Charles Sorley有幾句代壞詩人訴苦的詩:壞詩人實在是很可憐的。他們是俗話所謂眼淚向肚裏落的,他們盡管在文字裏大聲哭叫,盡管濫用最駭人的大黑杠子!盡管把眼淚鼻涕浸透了他們的詩箋,盡管滿想張開口把他們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們身上直噴——結果非但不能引起他們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讀者的笑話。

但如壞詩以及各類不純粹的藝術所引起的止於好意的憐與笑,假詩所引起的往往是極端的厭惡。因為壞詩的動機,比如袒露著真的傷痕乞人的憐憫,雖則不高明,總還是誠實的;假詩的動機卻隻是詐欺一類,仿佛清明節城隍山上的討飯專家,用紅蠟燭油塗腿裝爛瘡,閉著眼睛裝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們的作為,不由你不感覺厭惡。

葛萊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們康橋的心理學和人種學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從原民的風俗裏求詩藝的起源。現代最時髦的心理病治,根據佛洛德伊的學理,極注重往昔以為荒謬無理的夢境與夢話,這詳夢的辦法也是原民最早習慣之一。原民在夢裏見神見鬼,公事私事取決於夢的很多,後來就有詳夢專家出現,專替人解說夢意,以及補說做夢人記不清切或遺忘了的夢境。他為要取信。他就像我們南方的關魂婆肚仙之類,求神禱鬼,眼珠白轉的出了神,然後說他的“鬼話”或“夢話”。為使人便於記憶,這類的鬼話漸漸趨向於有韻的語體——比如我們的彈弦子算命。這類的巫醫,研究人種學者就說是詩人的始祖。但巫醫的出入神也是一種藝術,有的也許的確是一種利用“潛識”的催眠術,但後來成了一種營利的職業,就有作偽的入學了幾句術語,私服麻醉劑,人了昏迷狀態,模仿“出神”,有的爽性連麻醉劑也不用,竟是假裝出了神,仿效從前巫醫,東借西湊的說上一大串鬼話騙人斂錢。這是墮落派的巫醫,他們嫡派的子孫,就是現代作偽的詩人們。

適之有一天和我說笑,他說我的“嚐試”詩體也是作孽不淺,不過我這一派,詩壞是無可諱言的,但總還不至於作偽;他們解決了自己情緒的衝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寫了出來,老老實實的送到報上去登了出來,自己覺得很舒服很滿意了,但他們卻沒有顧念到讀他們詩的人舒服不舒服,滿意不滿意。但總還好,他們至少是誠實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現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於bad poetry的作品。假詩是不應得容許的。欺人自欺,無論在政治上,在文藝裏,結果總是最不經濟的方策;遲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麵說壞詩隻招人笑,假詩卻引入厭惡。詩藝最重個性,不論質與式,最忌抄襲,Intel-lectual honesty是最後的標準。無病呻吟的陋習,現在的新詩犯得比舊詩更深。痛苦,煩惱,血淚,悲哀等等的字樣不必說,現行新文學裏最刺目的是一種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說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濤洶湧,就是韻調淒慘,說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陽總是說血,說女人總不離曲線的美,說印象總說是網膜上的……我記得有一首新詩,題目好像是重訪他數月前的故居,那位詩人摩按他從前的臥榻書桌,看看窗外的雲光水色,不覺大大的動了傷感,他就禁不住“……淚浪滔滔”固然做詩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詩人的眼淚比女人的眼淚更不值錢些,但每次流淚至少總得有個相當的緣由。踹死了一個螞蟻,也不失為一個傷心的理由。現在我們這位詩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這三月內也並不曾經過重大變遷,他就使感情強烈,就使眼淚“富裕”,也何至於像海浪一樣的滔滔而來!

我們固然不能斷定他當時究竟出了眼淚沒有,但我們敢說他即使流淚也決不至於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淚線的組織是特異的。總之形容失實便是一種作偽,形容哭淚的字類盡有,比之泉湧,比之雨驟,都還在情理之中,但誰能想像個淚浪滔滔呢?最後一種形似詩,就是外表詩而內容不是詩,教導詩,諷刺詩,打油詩,酬應詩都屬此類,我國詩集裏十之七八的五七律都隻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詩。現在新詩裏的形似詩更多了,大概我們日常報上雜誌裏見的一行一行分寫的都屬此類。分析起來有分行寫的私人日記,有初學做散文而還不甚連貫的轢習,有逐句抬頭的信劄,有小孩初期學話的成績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