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2 / 3)

乖囡!你耐一點子吧。遲不到月底,摩摩總可以回到“眉軒”來溫存我的惟一的乖兒。這回可不比上次,眉眉,你得好好替我接風才是。老金他們見否。前天見一餘壽昌,大罵他。罵他沒有腦筋。堂上都好否?替我叩安。寫不過二紙,滿身汗。已如油,真不了。這天時便親吻也嫌太熱也!但摩摩深吻眉眉不釋。

七月十八日二九(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眉兒:

在深山中與世隔絕,無從通問。三日來由杭而臨安,行數百裏,紆道登山。旅中頗不少可紀事,皆願為眉一一言之;恨郵傳不達,隻得暫紀於此,歸時再當暢述也。

前日發函後,即與旅伴(歆海、老七及李藻孫)出遊湖以為晚涼有可樂者;豈意湖水尚熱如湯,風來烘人,益增煩懣。舟過錦華橋,便訪春潤廬,適值蔡鶴卿先生駐蹤焉。因遂謁談有頃。蔡氏容貌甚臒,然膚色如棕如銅,若經髹然,意態故藹婉恂恂,所謂“嬰兒”者非歟?談京中學業,甚憤慨,言下甚堅絕,決不合作:“既然要死,就應該讓他死一個透;這樣時局,如何可以混在一起?適之倒是樂觀,我很感念他;但事情還是沒有辦法的,我無論如何不去。”

平湖秋月已設酒肆,稍近即聞汗臭。晚間更有猥歌聲,湖上風流更不可問矣。移棹向樓外樓,滿擬一棹幽靜,稍遠塵囂,詎此樓亦經改作,三層樓房,金漆輝煌,有屋頂,有電扇,昔日閑逸風趣竟不可複得。因即樓下便餐,菜亦視前劣甚。柳梢頭明月依然,仰對能毋愧煞!

仁圃蟠桃味甘乃無倫,新蓮亦冽香激齒。眉此時想亦在蓮瓤中討生活也。

夜間旅客房中有一趣聞:一土妓伴客即宿矣,忽遁跡不見。遍覓無有,而前後門固早扃。迨日向晨,始於樓上便室中發見,殊可噱。

十九日早六時起,六時二十分汽車開行,約八時到臨安,修道甚佳,一路風色尤媚絕,此後更不虞路難矣。臨安登橋,父親體重,輿夫三名不勝,增至四;四猶不任,增至六。上山時簇擁邪許而前,態至狼狽。十時半抵螺絲嶺(?),新築有屋,住僧為備飯。十一二時又前行,及四時乃抵山麓。小憩龍泉寺,瞰粥點心。乃盤道上山,幸雲阻日光,山風稍動,不過熱。轎夫皆稱老爺福量大。登山一裏一涼亭,及第五亭乃見瀑,猥瀉石罅間,殊不莊嚴。近人為築亭,顏天琴,坐此聽瀑,遠瞰群岡,亦一小休。到此東天目鍾聲剪空而來,山林震蕩,意致非常。

今寓保福樓,窗前山色林香,別有天地。左一巒頂,鬆竹叢中,鍾樓在焉。昨晚月色朦朧,忽複明爽;約藻孫與七步行人林,坐石上聽泉,有頃乃歸,所思邈矣。夜涼甚重,厚衾裹臥,猶有寒意。

二十日早上山,去昭明太子分經台,欲上尋龍潭,不成,悻悻折回。登山不到頂,此第一次也。又去寺右側洗眼池。山中風色描寫不易。杉佳,竹佳,鍾聲佳;外此則遠眺群山,最使怡曠。

二十一日早下山。十時到西天目。地當山麓,寺在勝間,勝地也。

三(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眉:昨劉太太亦同行,剪發燙發,又戴上霞飛路十八元氈帽,長統絲襪,繡花手套,居然亭亭豔豔,非複“吳下阿蒙”,甚矣巴黎之感化之深也。

午快車等於慢車,每站都停;到南京已九時有餘。一路幸有同伴,尚不難過。憶上次到南京,正值龍潭之役。昨夜月下經過,猶想見血肉橫飛之慘。在此山後數十裏,我當時坐洋車繞道避難,此時都成陳跡矣。

歆海家一小洋房平屋甚整潔。湘眉理家看小孩,兼在大學教書,甚勤。因我來特為製新被褥借得帆布床,睡客堂中,暖和舒服不讓家中;昨夜暢睡一宵,今晨日高始起。即刻奚若端升光臨了。你昨夜能熬住不看戲否?至盼能多養息。我事畢即歸,弗念。阿哥已到否?為我致候。

此間天氣甚好,十月小陽春也。父母前叩安湘眉附候摩摩十一月二十七日三一(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眉愛:

這可真急死我了,我不說托湯爾和給設法坐小張的福特機嗎?好容易五號的晚上,爾和來信說:七號顧少川走,可以附乘。我得意極了。東西我知道是不能多帶的我就單買了十幾個沙營,胡沉的一大簍子,專為孝敬你的。誰知六號晚上來電說:七號不走,改八號;八號又不走,改九號;明天(十號)本來去了,憑空天津一響炮小顧又不能走。方才爾和通電:竟連後天走得成否都不說了。你說我該多麼著急?我本想學一個飛將軍從天而降,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所以不曾寫信。同時你的信來,說又病的話,我看楞了簡直的。咳!我真不知怎麼說,怎麼想才是。乖!你也太不小心了,如果真是小產,這盤帳怎麼算?我為此呆了這兩天,又急於你的身體,滿想一腳跨到。飛機六小時即可到南京,要快當晚十一點即可到滬,又不化本;那是多痛快的事!誰想又被小鬼的炮聲給耽誤了,真可恨!

你想,否則即使今天起,我此時也已經到家了。孩子現在隻好等著,他不走,我更無法,如何是好?但也許說不定他後天走,那我也許和這信同時到也難說。反正我日內總得回,你耐心候著吧,孩子!

請告瑞午,大雨的地是本年二月押給營業公司一萬二千兩。他急於要出脫,務請趕早進行。他要俄國羊皮帽,那是天津盛錫福的,北京沒有。我不去天津,且同樣貨有否不可必,有的貴到一二百元的,我暫時沒有法子買。天津還不知鬧得怎樣了,北京沒有。北京今天謠言蜂起,嚇得死人。我也許遷去叔華家住幾天;因她家無男子,僅她與老母幼子;她又膽小。但我看北京不知會)出什麼大亂子,你不必為我擔擾。我此行專為看你:生意能成固好,否則我也顧不得。且走頗不易,因北大同人都相約表示精神,故即成行亦須於三五日內趕回,恐你失望故先說及。

文伯信多謝。我因不知他地址。他亦未來信。以致失候,負罪之至。但非敢疏慢也。臨走時趣話早已過去忘卻,但傳聞麻兄演成妙語,真可謂點金妙手。麻兄畢竟可愛!笑。但我實在著急你的身體,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真恨日本人,則否今晚即可歡然聚話矣。相見不遠,諸自珍重!

摩摩吻上九日三二(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七日)親愛的:

離開了你又是整一天過去了。我來報告你船上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好久沒有甜甜的睡了,這一時尤其是累,昨天起可有了休息了;所以我想以後生活覺得太倦了的時候,隻要坐船,就可以養過來。長江船實在是好,我回國後至少我得同你去來回漢口坐一次。你是城裏長大的孩子,不知道鄉居水居的風味,更不知道海上河上的風光;這樣的生活實在是太窄了,你身體壞一半也是離天然健康的生活太遠的原故。你坐船或許怕暈,但走長江乃至走太平洋決不至於。因為這樣的海程其實實說下上是航海,尤其在房間裏,要不是海水和機輪的聲響,你簡直可以疑心這船是停著的。昨晚給你寫了信,就洗澡上床睡,一睡就著,因為太倦了,一直睡到今早上十點鍾才起來。早飯已吃不著,隻喝一杯牛茶。穿衣服最是一個問題,昨晚上吃飯,我穿新做那件米色華絲紗,外罩春舫式的坎肩;照照鏡子,還不至於難看。文伯也穿了一件豔綠色的綢衫子,兩個人聯袂而行,趾高氣揚的進餐堂會。我倒懊惱中國衣帶太少了,尤其那件新做藍的夾衫。我想你給我寄紐約去。隻消掛號寄,不會遺失的;也許有張單子得填,你就給我寄吧,用得著的。還有人和裏我看中了一種料子,隻要去信給田先生,他知道給染什麼顏色。染得了,讓拿出來叫雲裳按新做那件尺寸做,安一個嫩黃色的極薄綢裏子最好;因為我那件舊的黃夾衫已經褪色,宴會時不能穿了。你給我去信給爸爸,或是他還在上海,讓老高去通知關照人和要那料子。我想你可以替我辦吧。還有襯裏的綢褲褂(紮腳管的)最好也給做一套,料子也可以到人和要去,隻是你得說明白材料及顏色。你每回寄信的時候不妨加上經由溫哥華也許可以快些。

今天早上我換了洋服,白嘩嘰褲,灰法蘭絨褂子,費了我好多時候,才給打扮上了,真費事。最糟是我的脖子確先從十四時半長到十五時;而我的衣領等等都還是十四時半,結果是受罪。尤其是瑞午送我那件特別襯衫,領子特別小,正怕不能穿,那真可惜。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腳、全上了鐐銬,行動都感到拘束,哪有我們的服裝合理,西洋就是這件事情欠通,晚上還是中裝。

飯食也還要得,我胃口也有漸次增加的趨向。最好一樣東西是橘子,真正的金山橘子,那個兒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賣的是沒有比的。吃了中飯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轉合一哩,我們是寬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兩個牙齒雪白的英國女人走得快極了,我們走小半轉。她們走一轉。船上是靜極了的,因為這是英國船,客人都是些老頭兒,文伯管他們叫做退休竊賊,因為他們全是在東方賺飽了錢回家去的。年輕女人雖則也有幾個,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國女人長得還不壞。可惜她身邊永遠有兩個年輕人擁護著,說的話也是我們沒法懂的所以也隻能看看。到現在為止,我們跟誰都沒有交談過,除了房間裏的boy,看情形我們在船上結識朋友的機會是少得很,英國人本來是難得開口,我們也不一定要認識他們。船上的設備和布置真是不壞;今天下午我們各處去走了一轉,最上層的甲板是叫日光甲板可以太陽浴。那三個煙囪之粗,晚上看看真嚇人。一個遊泳池真不壞,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會遊水,否則天熱了,一天浸在裏麵都可以的。健身房也不壞,小孩子另有陳設玩具的屋子,圖書室也好,隻有是書少而不好。音樂也還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沒人跳。電影也有,沒有映過。我們也到三等煙艙裏去參觀了,那真叫我駭住了,簡直是一個中國集鎮的變相,都是赤膊赤腳的,橫七豎八的躺著,此外擺有十幾隻長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兩人坐著,許多人圍著。我先不懂,文伯說了,我才知道是“攤”,賭法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莊家手拿一根竹條、四顆四顆的拔著數,到最後剩下的幾顆定輸贏。看情形進出也不小,因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疊的鈔票:這真是非凡,賭風之盛,一至於此!還有一件奇事,你隨便什麼時候可以叫廣東女人來陪,嗚呼!中華的文明。

下午望見有名的島山,但海上看不見飛鳥。方才望見一列的燈火,那是長崎,我們經過不停。明日可到神戶,有濟遠來接我們,文伯或許不上岸。我大概去東京,再到橫濱,可以給你寄些小玩意兒,隻是得買日本貨,不愛國了,不礙嗎?

我方才隨筆了寫了一短篇《卞昆岡》的小跋,寄給你,看過交給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動,你自己有話的時候不妨另寫一段或是附在後麵都可以。隻是得快些,因為正文早已印齊,等我們的序跋和小鶼的圖案了,這你也得馬上逼著他動手,再遲不行了!再伯生他們如果真演,來請你參觀批評的話,你非得去,標準也不可太高了,現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戲的可能性,將來我回來,自然還得演過。不要忘了我的話。同時這夏天我真想你能寫一兩個短戲試試,有什麼結構想到的就寫信給我,我可以幫你想想。我對於話劇是有無窮願望的,你非得大大的幫我忙,乖囡!

你身體怎樣,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嗎?冷東西千萬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膽的!

媽那裏你去信了沒有?如未,馬上就寫。她一個人在也是怪可憐的。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競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個接洽,否則你遲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沒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

文伯方才說美國漢玉不容易賣,因為他們不承認漢玉,且看怎樣。明兒再寫了,親愛的,哥哥親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摩摩十七日夜三三(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八日)親愛的:

我現在一個人在火車裏往東京去;車子震蕩得很凶,但這是我和你寫信的時光,讓我在睡前和你談談這一天的經過。濟遠隔兩天就可以見你,此信到,一定遠在他後,你可以從他知道我到日時的氣色等等。他帶回去一束手絹,是我替你匆匆買的,不一定別致,到東京時有機會再去看看,如有好的,另寄給你。這真是難解決,一麵為愛國,我們決不能買日貨,但到了此地看各樣東西製作之玲巧,又不能不愛。濟遠說:你若來,一定得裝幾箱回去才過癮。說起我讓他過長崎時買一框筐日本大櫻桃給你,不知他能記得否。日本的枇杷大極了,但不好吃。白櫻桃亦美觀,但不知可口不?我們的船從昨晚起即轉入——島國的內海,九州各島燈火輝煌,於海波澎湃夜色蒼茫中,各具風趣。今晨起看內海風景,美極了,水是綠的,島嶼是青的,天是藍的;最相映成趣的是那些小漁船一個個揚著各色的漁帆,黃的、藍的、白的、灰的,在輕波間浮遊。我照了幾張,但因背日光,怕不見好。飯後船停在神戶口外,日本人上船來檢驗護照。我上函說起那比較看得的中國女子,大約是避綁票一類,全家到日本上岸。我和文伯說這樣好,一船上男的全是蠢,女的全是醜,此去十餘日如何受得了。我就想像如果乖你同來的話,我們可以多麼堂皇的並肩而行,叫一船人都側目!大鋒頭非得到外國出,明年咱們一定得去西洋——單是為呼吸海上清新的空氣也是值得的。

船到四時才靠岸,我上午發無線電給濟遠的,他所以約了鮑振青來接,另外同來一兩個新聞記者,問這樣問那樣的,被我幾句滑話給敷衍過去了,但相是得照一個的,明天的神戶報亡可見我們的尊容了。上岸以後。就坐汽車亂跑,街上新式的雪佛洛來跑車最多,買了一點東西,就去山裏看雌雄瀧瀑布,當年叔華的兄姊淹死或閃死的地方。我喜歡神戶的山,一進去就撲鼻的清香,一般涼爽氣侵襲你的肘腋,妙得很。一路上去有賣零星手藝及玩具的小鋪子,我和文伯買了兩根刻花的手杖。我們到雌雄瀧池邊去坐談了一陣,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裏濃液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這是東方山水獨到的妙處。下山到濟遠寓裏小憩;說起洗澡,濟遠說現在不僅通伯敢於和別的女人一起洗,就是叔華都不怕和別的男性共浴,這是可咋舌的一種文明!

我們要了大蔥麵點饑,是蔥而不臭,頗人味。鮑君為我發電報,隻有平安兩字,但怕你們還得請教小鶼,因為用日文發要比英文便宜幾倍的價錢。出來又吃鰻飯,又為鮑君照相(此攝影大約可見時報)趕上車,我在船上買的一等票,但此趟急行車隻有睡車二等而無一等,睡車又無空位,怕隻得坐這一宵了。明早九時才到東京,通伯想必來接。後日去橫濱上船,想去日光或箱根一玩,不知有時候否,曼,你想我不?你身體見好不?你無時不在我切念中,你千萬保重,處處加愛,你已寫信否?過了後天,你得過一個月才得我信,但我一定每天給你寫,隻怕你現在精神不好,信過長了使你心煩我知道你不喜我說哲理話,但你知道你哥哥愛是深入骨髓的。我親吻你一千次。

摩摩十八日眉眉:

我說些笑話給你聽:這一個禮拜每晚上,我都躲懶,穿上中國大褂不穿禮服,一樣可以過去。昨晚上文伯說:這是星期六,咱們試試禮服罷。他早一個鍾頭就動手穿,我直躺著不動,以為要穿就穿,那用著多少時候。但等到動手的時候,第一個難關就碰到了領子;我買的幾個硬領尺寸都太小了些,這罪可就受大了,而且是笑話百出。因為你費了多大功把它放進了一半,一不小心,它又out了!簡直弄得手也酸了,胃也快翻了,領子還是扣不進去。沒法想,隻得還是穿了中國衣服出去。今天趕一個半鍾點前就動手,左難右難,哭不是,笑不是的麻煩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把它扣上了。現在已經吃過飯,居然還不鬧亂子,還沒有out!這文明的麻煩真有些受不了。到美國我真想常穿中國衣,但又隻有一件新做的可穿,我上次信要你替我去做,不知行不?

海行冷極了,我把全副行頭都給套上,還覺得涼。天也陰淒淒的不放晴;在中國這幾天正當黃梅,我們自從離開日本以來簡直沒見過陽光,早晚都是這晦氣臉的海和晦氣臉的天。甲板上的風又受不了,隻得常常躲在房間裏。惟一的消遣是和文伯談天。這有味!我們連著談了幾天了,談不完的天。今天一開眼就——喔,不錯我一早做一個怪夢,什麼Freddy叫陶太太拿一把根子鬧著玩兒給打死了——一開眼就檢到了印的題目瞎談,從唐瑛講到溫大龍,鄭毓秀講到小黑牛。這講完了,又講有名的姑娘,什麼愛之花、潘奴,雅秋、亞仙的胡扯了半天。這講了,又談當代的政客,又講銀行。家、大少爺、學者,學者們的太太們,什麼都談到了。曼!天冷了,出外的人格外思家。昨天我想你極了,但提筆寫可又寫不上多少話;今天我也真想你,難過得很,許是你也想我了。

這黃梅時陰淒的天氣誰不想念他的親愛的?

你千萬自己處處格外當心——為我。

文伯帶來一箱女衣,你說是誰的?你知道嗎?太太,她和三小姐在紐約,我打開她箱子來看了,什麼尺呀,粉線袋、百代公司唱詞本兒、香水、衣服,什麼都有。等到紐約見了她,再作詳細報告。

今晚有電影,Billie Dove的,要去看了。

摩摩的親吻六月二十四三五(六月二十五日)六月二十五:明天我們船過子午線,得多一天。今天是二十五,明天本應二十六,但還是二十五;所以我們在船上的多一個禮拜一,要多活一天。不幸我們是要回來的,這撿來的一天還是要丟掉的。這道理你懂不懂?小孩子!我們船是向東北走的,所以愈來愈冷。這幾天太太小姐們簡直皮小大氅都穿出來了。但過了明天,我們又轉向東南,天氣就一天暖似一天,到了維多利亞就與上海相差不遠了。美國東部紐約以南一定已經很熱,穿這斷命的外國衣服,我真有點怕,但怕也得挨。

船上吃飽睡足,精神養得好多,麵色也漸漸是樣兒了。不比在上海時,人人都帶些晦氣色。身體好了,心神也寧靜了。要不然我昨晚的信如何寫得出?那你一看就覺得到這是兩樣了。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裏麵時,愈陷愈深;自己也覺不到這最危險,但你一跳出時,就知道生活是不應得這樣的。

這兩天船上稍為有點生氣,前今兩晚舉行一種變相的賭博:賭的是船走的裏數,信上說是說不明白的。但是清掃拍賣一種拍賣倒是有點趣味——賭博的趣味當然。我們輸了幾塊錢。今天下午,我們賽馬,有句老話是:船頂上跑馬,意思是走頭無路。但我們卻真的在船上舉行賽馬了。我說給你聽:地上鋪一條劃成六行二十格的毯子,拿六隻馬——木馬當然,放在出發的一頭,然後拿三個大色子擲在地上;如其擲出來是一二三,那第一第二第三三個馬就各自跑上一格;如其接著擲三個一點,那第一隻馬就跳上了三步。這樣誰先跑完二十格,就得香檳。買票每票是半元,隨你買幾票。票價所得的總數全歸香檳,按票數分得,每票得若幹。比如六馬共賣一百張票,那就是五十元。香檳馬假如是第一馬,買的有十票,那每票就派著十元。今天一共舉行三賽,兩次普通,一次“跳浜”;我們贏得了兩塊錢,也算是好玩。

第二個六月二十五:今天可紀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國飯,一碗湯是鮑魚雞片,頗可口,另有廣東鹹魚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飯,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對中國人;男姓李,女姓宋,訂了婚的,是廣東李濟琛的秘書;今晚一起吃飯,飯後又打兩圈麻將。我因為多喝了酒,多吃了煙,頗不好受,頭有些暈,趕快逃回房來睡下了。

今天我把古董給文伯看:他說這不行,外國人最講考據,你非得把古董的曆史原原本本的說明不可。他又說:三代銅器是不含金質的,字體也太整齊,不見得怎樣古;這究是幾時出土,經過誰的手,經過誰評定,這都得有。凡是有名的銅器在考古書上都可以查得的。這克爐是什麼時代,什麼口鑄的,為什麼叫克?我走得匆促,不曾詳細問明,請瑞午給我從詳即速來一個信,可以快一個禮拜。還有那瓶子是明朝什麼年代,怎樣的來曆,也要知道。漢玉我今天才打開看,怎麼爸爸隻給我些普通的。我上次見過一些藥鏟什麼好些的,一樣都沒有,頗有些失望。但我當然去盡力試賣。文伯說此事頗不易做,因為你第一得走門路;第二近年來美國人做冤大頭也已經做出了頭。近來很精明了,中國什麼路貨色什麼行市他們都知道。第二即使有了買主,介紹人的傭金一定不小,比如濟遠說在日本賣畫,賣價五千,賣主真到手的不過三千。因為八大那張畫他也沒有敢賣。而且還有我們身分的關係,萬一他們找出證據來說東西靠不住,我們要說大話,那很難為情。不過他倒是有這一路的熟人,且碰碰運氣去看。競武他們到了上海沒有?我很掛念他們。要是來了,你可以不感寂寞,家下也有人照應了;如未到來信如何說法,我不另寫信了;他們早晚到,你讓他們看信就得。

我和文伯談話,得益很多。他倒是在暗裏最關切我們的一個朋友。他會出主意,你是知道的。但他這幾年來單身人在銀行界最近在政界怎樣的做事,我也才完全知道,以後再講給你聽。他現在背著一身債,為要買一個清白,出去做事才立足得住。在一般人看來,他是一個大傻子;因為他放過明明不少可以發財的機會不要,這是他的品格,也顯出他誌不在小,也就是他夠得上做我們朋友的地方。他倒很佩服娘,說她不但有能幹而有思想,將來或許可以出來做做事。在船上是個極好反省的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倆有趕快覺醒的必要。上海這種疏鬆生活實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也叫爸娘吐氣。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種種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曼,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學畫和讀些正書。要來就得認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實的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親愛的……這是登船的第八天了,我在此船上的感受到現在還未告訴過你。事實上,我們真覺得遺憾,因為搭乘了女皇號而未搭乘Dollar——line的船。這是一艘加拿大船,隸屬英國公司而不是美國公司,因此,船上充滿不列顛人的寒氣,比北太平洋海上的寒氣加倍使人難受。

你不是告訴我現在已是夏季嗎?現在確是夏季,然而,除了人們腳上所穿的白法蘭絨鞋或白帆布鞋,能使人領悟到時節外,此外極難找到表示夏天的跡象。邁進會客室,你就會感到暖氣裝置的可親;走上甲板,你又會感到帽子、外套;厚圍巾以及腳底下甲板地毯的溫暖。朝海麵望去,看到的隻是迷蒙一團的,被水氣弄模糊的地平線所圈起來的海域。灰色的充滿霧氣的天空,令人耽心它永遠不會天晴,也決不會出現叫人心曠神怡的雲彩。你不是說已到夏天六月了嗎,但我一點感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