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伯剛才給我們聊過一個作明星的設想,可以把金錢和藝術二者無憾地結合起來,他說的是如果願意去美國好萊塢當演員演上三年電影,說不定碰運氣就可以賺到一百萬個金幣。
曼:
不知怎的車老不走了,有人說前麵碰了車;這可不是玩,在車上不比在船上,拘束得很,什麼都不合式,雖則這車已是再好沒有的了。我們單獨占一個房間,另化七十美金,你說多貴!
前昨的經過始終不曾說給你聽,現在補說吧!
維多利亞這是有錢人休息的一個海島,人口有六七萬;天氣最好,至熱不過八十度,到冷不逾四十,草帽、白鞋是看不見的。住家的房子有很好玩的,各種的顏色玲巧得很;花木哪兒都是,簡直找不到一家無花草的人家。這—季尤其各色的繡球花,紅白的月季,還有長條的黃花,紫的香草,連係不斷的全是花。空氣本來就清,再加花香,妙不可言。街道的幹淨也不必說。我們坐車遊玩時正九時,家家的主婦正鋪了床,把被單到廊下來的曬太陽。送牛奶的趕著空車過去,街上靜得很;偶爾有一兩個小孩在街心裏玩。但最好的地方當然是海濱:近望海裏,群島羅列,白鳥飛翔,已是一種極閑適之景致;遠望更佳,夏令配克高峰都是戴著雪帽的、在朝陽裏煊耀:這使人塵俗之念,一時解化。我是個崇拜自然者,見此如何不傾倒!遊罷去皇後旅館小憩;這旅館也大極了,花園尤佳,竟是個繁花世界,草地之可愛,更是中國所不可得見。
中午有本地廣東人邀請吃麵,到一北京樓;麵食不見佳,卻有一特點:女堂倌是也。她那神情你若見了,一定要笑,我說你聽。
姑娘是瓊州生長的女娃!
生來粗眉大眼刮刮叫的英雌相,打扮得像一朵荷花透水鮮,黑綢裙,白絲襪,粉紅的綢衫,再配上一小方圍腰,她走道兒是玲丁當,她開口時是有些兒風騷;一雙手倒是十指尖;她跟你斟上酒又倒上茶……據說這些打扮得嬌豔的女堂倌,頗得洋人的喜歡。因為中國萊館的生意不壞,她們又是走碼頭的,在加拿大西美名城子輪流做招待的。她們也會幾支山歌,但不是大老板,她們是不賞臉的。下午四時上船,從維多利亞到西雅圖,這船雖小,卻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人尤多。在船上,我們不說女人沒有好看的嗎?現在好了,越向內地走,女人好看的似乎越多;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過的。但我倦極了,一上船就睡著了。這船上有好玩的,一組女人的音樂隊,大約不是俄國便是波蘭人吧!打扮得也有些妖形怪氣的,胡亂吹打了半天,但聽的人實在不如看的人多!船上的風景也好,我也無心看,因為到岸就得檢驗行李過難關。八時半到西雅圖,還好,大約是金問泗的電報,領館裏派人來接,也多虧了他;出了些小費,行李居然安然過去。現在無妨了,隻求得到主兒賣得掉,否則原貨帶回,也夠掃興的不是?當晚為護照行李足足弄了兩小時,累得很;一到客棧,吃了飯,就上了床睡。不到半夜又醒了,總是似夢非夢的見著你,怎麼也睡不著。臨睡前額角在一塊玻璃角上撞起了一個窟窿,腿上也磕出了血,大約是小晦氣,不要緊的,你們放心。昨天早上起來去車站買票,弄行李,離開車尚有一小時。雇了一輛汽車去玩西雅圖城,這是一個山城,街道不是上,就是下,有的峻險極了,看了都害怕。山頂就一隻長八十裏的大湖叫化盛頓湖,可惜天陰,望不清。但山裏住家可太舒服了。十一時上車,車頭是電氣的,在萬山中開行,說不盡的好玩。但今朝又過好風景,我還睡著錯過!可惜,後天是美國共和紀念日,我們正到芝加哥。我要睡著了,再會!
妹妹!摩七月二日三七(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親愛的:
整兩天沒有給你寫信,因為火車上實在震動得太厲害,人又為失眠難過,所以索性耐著,到了紐約再寫。你看這信箋就可以知道我們已經安到我們的目的地——紐約。方才渾身都洗過,頗覺爽快。這是一個比較小的旅館,但房金每天合中國錢每人就得十元,房間小得很,雖則有澡室等等,設備還要得。出街不幾步,就是世界上有名的紐約第五街這道上隻有汽車,那多就不用提了。我們還沒有到KCH。那裏去過,雖則到岸時已有電給他,請代收信件。今天這三兩天怕還不能得信,除非太平洋一邊的郵信是用飛船送的,那看來不見得。說一星期吧,眉你的第一封信總該來了吧,再要不來,我眼睛都要望穿了。眉,你身體該好些了吧?如其還要得,我盼望你不僅常給我寫信,並且要你寫得使我宛然能覺得我的乖眉小貓兒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給你說說這幾天的經過情形,最苦是連著三四晚失眠。前晚最壞了,簡直是徹夜無眠,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一路火旺得很,一半許是水土,上岸頭幾天又沒有得水果吃,所以燒得連口唇皮都焦黑了。現在好容易到了紐約,隻是還得忙:第一得尋一個適當的房間。夏天人家出外避暑,許有好的出租。第二得想法出脫帶來的寶貝。說起昨天過芝加哥,我們去自然曆史博物館走來了。那邊有一個玉器專家叫Lanfer,他曾來中國收集古董,印一本講玉器的書,要賣三十五元美金。昨天因為是美國國慶紀念他不在館,沒有見他。可是文伯開玩笑,給出一個主意,他讓我把帶來的漢玉給他看,如他說好,我就說這是不算數,隻是我太太徐小曼的小玩意兒收藏晶她老太爺才真是好哪。他要同意的話就拿這一些玉全借給他,陳列在他的博物院裏,請本城或是別處的闊人買了捐給院裏。文伯又說:我們如果吹得得法的話不妨提議讓他們請爸爸做他們駐華收集玉器代表。這當然不過是這麼想,但如果成的話,豈不佳哉?我先寄此,晚止再寫。
摩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三八(一九二八年十月四日)愛眉:
久久不寫中國字,寫來反而覺得不順手。我有一個怪癖,總不喜歡用外國筆墨寫中國字,說不出的一種別扭,其實還不是一樣的。昨天是十月三號按陽曆是我倆的大喜紀念日,但我想不用它,還是從舊曆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為我們紀念的好;因為我們當初挑的本來是孔誕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麼意味?昨晚與老李喝了一杯雞尾酒,再吃飯,倒覺得臉烘烘熱了一兩個鍾頭。同船一班英國鬼子都是粗俗到萬分,每晚不是賭錢賽馬,就是跳舞鬧,酒間裏當然永遠是滿座的。這班人無一可談,真是怪,一出國的英國鬼子都是這樣的粗傖可鄙。那群舞女不必說,都是那一套,成天光著大腿子,打著紅臉紅嘴趕男鬼胡鬧,淫騷粗醜的應有盡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到印度或緬甸去傳教的一群幹癟老太婆,年紀輕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還有幾分清氣),說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門去結婚的,我最初隻發現那位牛姑娘是新嫁娘,誰知接連又發見至九個之多,全是準備流血去的!單是一張飯桌上,就有六個大新娘你說多妙!這班新娘子,按東方人看來也真看不慣,除了真醜的,否則每人也都有一個臨時朋友,成天成晚的擁在一起,分明她們良心上也不覺得什麼不自然這真是洋人洋氣!
我在船上飯量倒是特別好,菜單上的名色總得要過半。這兩星期除了看書(也看了十來本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從開船以來,每晚我都見到月,不是送她西沒,就是迎她東升。有時老李伴著我,我們就看著海天也談著海天,滿不管下層船客的鬧,我們別有胸襟,別有懷抱,別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極了,一離馬賽,就覺到歸心如箭,恨不能腳就往回趕。此去印度真是沒有法子,為還幾年來的一個願心,在老頭升天以前再見他一次,也算盡我的心。像這樣拋棄了我愛,遠涉重洋來訪友,也可以對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無意留連,放著中印度無數的名勝異跡,我全不管,一到孟買就趕去Calcutta見了老頭,再順路一到大吉嶺,瞻仰喜馬拉雅的豐采,就上船逕行回滬。眉眉我心肝,你身體見好否?半月來又無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這信不知能否如期趕到?但是快了,再一個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
香港電到時,盼知照我父。
摩的熱吻三九(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小曼:到今天才偷著一點閑來寫信,但願在寫完以前更不發生打岔。到了北京是真忙,我看人,人看我,幾個轉身就把白天磨成了夜。先來一個簡單的日記吧。
星期六在車上又逢著了李濟之大頭先生,可算是歡喜冤家,到處都是不期之會。車誤了三個鍾頭,到京已晚十一時。老金、麗琳、瞿菊農,都來站接我:故舊重逢,喜可知也。老金他們已遷入叔華的私產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兩廂,中間公用一個客廳。初進廳老金就打哈哈,原來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現在他家美美的鋪著哪。如此說來,你當初有些錯冤了王公廠了。麗琳還是那舊精神,開口難麼閉口麵的有趣。老金長得更醜更蠢更笨更呆更木更傻離不離了!他們一開口當然就問你,直罵我,說什麼都是我的不是,為什麼離不開上海?為什麼不帶你去外國、至少上北京?為什麼聽你在腐化不健康的環境裏耽著?這樣那樣的聽說了一大頓,說得我啞口無言。本來是無可說的!麗琳告奮勇她要去上海看看你倒是怎麼回事。種種的廢話都是長翅膀的,可笑卻也可厭。他倆還得向我開口正式談判哪,可怕!
Emma已不和他們同往,不合式,大小姐二小姐分了家了。當晚Emma也來了,她可也變了樣,又老又醜,全不是原先巴黎倫敦豐采,大為掃興。
第二天星期一,早去協和,先見思成。梁先生的病情誰都不能下斷語,醫生說希望絕無僅有,神智稍為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一興奮病即變相。前幾天小便阻塞,過一大危險,亦為興奮。因此我亦隻得在門縫裏張望,我張了兩次;一次是躺著,難看極了,半隻臉隻見瘦黑而焦的皮包著骨頭,完全脫了形了,我不禁流淚;第二次好些,他靠坐著和思成說話多少還看出幾分新會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變像,早上忽發寒熱,抖戰不止,熱度升至四十以上,大夫一無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飲食亦佳。老先生實在是絞枯了腦汁,流幹了心血,病發作就難以支持;但也還難說,竟許他還能多延時日。梁大小姐亦尚未到。思成因日前離津去奉,梁先生病已沉重,而左右無人作主,大為一班老輩朋友所責備。彼亦麵黃肌瘦,看看可憐。林大小姐則不然,風度無改,渦媚猶圓,談鋒尤健,興致亦豪;且亦能吸煙卷喝啤酒矣!
星期中午老金為我召集新月故侶,居然尚有二十餘人之多,計開:任叔永夫婦、楊景任、熊佛西夫婦、餘上沅夫婦、陶孟和夫婦、鄧叔存、馮友蘭、楊金甫、丁在君、吳之椿,瞿菊農等,彭春臨時趕到,最令高興,但因高興喝酒即多,以致終日不適,腹絞腦漲,下回自當留意。
星期晚間在君請飯,有彭春及思成夫婦,瞎談一頓。昨天星一早去石虎胡同蹇老處,並見慰堂,略談任師身後布置,此公可稱以身殉學問者也,可敬!午後與彭春約同去清華,見金甫等。彭春對學生談戲,我的票也給綁上了,沒法擺脫。羅校長居然全身披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然其太太則十分循順,勸客吃糖食十分殷勤也。晚歸路過燕京,見到冰心女士;承蒙不棄,聲聲誌摩,頗非前此冷傲,異哉。與PC進城吃正陽樓雙脆燒炸肥瘦羊肉,別饒風味。飯後看苟慧生翠屏山,配角除馬富祿外,太覺不堪。但慧生真慧,冶蕩之意描寫入神,好!戲完即與彭春去其寓次長談。談長且暢,舉凡彼此兩三年來屯聚於中者一齊傾吐無遺,難得,難得!直至破曉,方始人寐,彭春懼一時不能離南開;乃兄已去國,二千人教育責任,盡在九爺肩上。然彭春極想見曼,與曼一度長談。一月外或可南行一次,我亦亟望其能成行也。PC真知你我者,如此知己,僅矣!今日十時去彙業見叔濂、門鎖人愁,又是一番景象。此君精神頗見頹喪然言自身並無虧空,不知確否。
午間思成藻孫約飯東興樓,重嚐烏魚蛋芙蓉雞片。飯後去淑筠家,老伯未見,見其姬,函款麵交。希告淑筠,去六阿姨處,無人在家,僅見黑哥之母。三舅母處想明日上午去,西城亦有三四處朋友也。今晚楊鄧請飯,及看慧生全本玉堂春。明晚或可一見小樓小餘之八大錘。三日起居注,絮絮述來,已有許多,俱見北京友生之富。然而京華風色不複從前,蕭條景象,到處可見,想了傷心。友輩都要我倆回來,再來振作一番風雅市麵,然而已矣!
曼!日來生活如何,最在念中,腿軟已見除否?夜間已移早否?我歸期尚未能定,大約下星四動身。但梁如爾時有變,則或尚須展緩,文伯慰慈已返京,倘未見。文伯麻子今煌煌大要人矣。
堂上均安不另。汝摩親吻星期二四(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Darling:
車現停在河南境內(隴海路上),因為前麵碰車出了事,路軌不曾修好,大約至少得誤點六小時,這是中國的旅行。老舍處電想已發出,車到如在半夜,他們怕不見得來接,我又說不清他家的門牌號數,結果或須先下客棧。同車熟人頗多,黃嫁壽帶了一個女人,大概是姨太太之一,他約我住他家,我倒是想去看看他的古董書畫。你記得我們有一次在他家吃飯,請客嗎?他的鼻子大得奇怪,另有大鼻子同車,口口口校長先生是也。他見了我隻是窘,盡說何以不帶小曼同行,殺風景,殺風景!要不然就吹他的總司令長,何應欽白崇禧短,令人處處齒冷。
車上極擠,幾於不得坐位,因有相識人多定臥位,得以高臥。昨晚自十時半睡至今日十時,大暢美,難得。地在淮北河南,天氣大寒,朝起初見雪花,風來如刺。此一帶老百姓生活難堪;如此天時,左近鄉村中之死於凍餓者,正不知有條少。即在車上望去,見土屋牆壁破碎,有僅蓋席子作頂,聊蔽風雨者。人民都麵有菜色,鑲手寒戰,看了真是難受。回想我輩穿棉食肉,居處奢華,尚嫌不足,這是何處說起。我每當感情動時,每每自覺慚愧,總有一天我也到苦難的人生中間去嚐一分甘苦;否則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誌氣消沉,哪還說得到大事業!
眉,願你多多保重,事事望遠處從大處想,即便心氣和平,自在受用。你的特長即在氣寬量大,更當以此自勉。我的話,前晚說的,千萬常常記得,切不可太任性。盼有來信。
汝摩星期五爸娘前請安,臨行未道別為罪。
四一(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眉:
前天一信諒到,我已安到北平。適之父子和麗琳來車站接我,胡家一切都替我預備好。被窩等等一應俱全。我的兩件絲棉袍子一破一燒,胡太太都已經替我縫好。我的房間在樓上,一大間,後麵是祖望的房,再過去是澡室;房間裏有汽爐,舒適得很。溫源寧要到今晚才能見,因此功課如何,都還不得而知;恐怕明後天就得動手工作。北京天時真好,碧藍的天,大太陽照得通亮;最妙的是徐州南滿地是雪,徐州以北一點雪都沒有。今天稍有風,但也不見冷。前天我寫信後,同小郭去錢二黎處小坐,隨後到程連士處(因在附近),程太太留吃點心,出門時才覺得時候太遲了一些,車到江邊跑極快,才走了七分鍾,可已是六點一刻。最後一趟過江的船已於六點開走,江麵上霧茫茫的隻見幾星輪船上的燈火。我想糟,真鬧笑話了,幸虧神通廣大,居然在十分鍾內,找到了一隻小火輪,單放送我過去。我一個人獨立蒼茫,看江濤滾滾,別有意境。到了對岸,已三刻,趕快跑,偏偏橘子簍又散了滿地,狼狽之至。等到上車,隻剩下五分鍾,你說險不險!同房間一個救世軍的小軍官,同車相識者有翁詠霓,車上大睡,第一晚因太熱,至竟夢魘。一個夢是湘眉那貓忽然反了,約了另一隻貓跳上床來攻打我;凶極了,我幾乎要喊救命。說起湘眉要那貓,不為別的,因為她家後院也鬧耗子,所以要她去鎮壓鎮壓。她在我們家,終究是客,不要過分虧待了她,請你關照荷貞等,大約不久,張家有便,即來攜取的。我走後你還好否?想已休養了過來。過年是有些累;我在上海最苦不夠睡。娘好否?說我請安。硤石已去信否?小蝶墨盒及信已送否?大夏六十元支票已送來否?來信均盼提及。電報不便,我或者不發了。此信大後日可到。你晚上睡得好否?立盼來信!常寫要緊。早睡早起,才乖。
汝摩二月二十四日四二(一九三一年二月)眉愛:
前日到後,一函托麗琳付寄,想可送到。我不會發電,因為這裏去電報局頗遠,而信件三日內可到,所以省了。現在我要和你說的是我教書事情的安排。前晚溫源寧來適之處。我們三個人談到深夜。北大的教授(三百)是早定的,不成問題。隻是任課比中大的多,不甚愉快。此外還是問題,他們本定我兼女大教授,那也有二百八,連北大就六百不遠。但不幸最近教部嚴令禁止兼任教授,事實上頗有為難處,但又不能兼。如僅僅兼課,則報酬又甚微,六點鍾不過月一百五十。總之此事尚未停當,最好是女大能兼教授,那我別的都不管,有二百八和三百,隻要不欠薪,我們兩口子總夠過活。就是一樣,我還不知如何?此地要我教的課程全是新的,我都得從頭準備,這是件麻煩事;倒不是別的,因為教書多占了時間,那我願意寫作的時間就得受損失。適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樓上樓下,並皆明敞。我想我應得可以定心做做工。奚若昨天自清華回,昨晚與麗琳三人在玉華台吃飯。老金今晚回,晚上在他家吃飯。我到此飯不曾吃得幾頓,肚子已壞了。方才正在寫信,底下又鬧了笑話,狼狽極了;上樓去,偏偏水管又斷了,一滴水都沒有。你替我想想是何等光景?(請不要逢人就告,到底年紀不小,有些難為情的。)最後要告訴你一件我決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音我以為他們早已回東北,因為那邊學校已開課。我來時車上見郝更生夫婦,他們也說聽說他們已早回,不想他們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慘得很,等我說給你聽;我昨天下午見了他們夫婦倆,瘦得竟像一對猴兒,看了真難過。你說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和周太太(梁大小姐)思永夫婦同住東直門的嗎?一天徽音陪人到協和去,被她自己的大夫看見了,他一見就拉她進去檢驗;診斷的結果是病已深到危險地步,目前隻有立即停止一切勞動,到山上去靜養。孩子、丈夫、朋友、書,一切都須隔絕,過了六個月再說話,那真是一個晴天裏霹靂。這幾天小夫妻倆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直轉,房子在香山頂上有,但問題是叫思成怎麼辦?徽音又舍不得孩子,大夫又絕對不讓。同時孩子也不強日見黃白。你要是見了徽音,眉眉,你一定吃嚇。她簡直連臉上的骨頭都看出來了;同時脾氣更來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憐,主意東也不是,西也不是。凡是知道的朋友,不說我,沒有不替他們發愁的;真有些慘,又是愛莫能助,這豈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麗琳謝謝你,她另有信去。你自己這幾日怎樣?何以還未有信來?我盼著!夜晚睡得好否?寄娘想早來。瑞午金子已動手否?盼有好消息!娘好否?我要去東興,鄭蘇戡在,不寫了。
摩吻四三(一九三一年三月四日)至愛妻,到平已八日,離家已十一日,僅得一函,至為關念。昨得虞裳來書,稱洵美得女,你也去道喜。見你左頰微腫,想必是牙痛未愈,或又發。前函已屢囑去看牙醫,不知已否去過,已見好否?我不在家,你一切都須自己當心。即如此消息來,我即想到你牙痛苦楚模樣,心甚不忍。要知此虛火,半因夭時,半亦起居不時所致。此一時你須決意將精神身體全盤整理,再不可因循自誤。南方不知已放晴否?乘此春時,正好努力。可惜你左右無精神振爽之良伴,你即有誌,亦易於奄奄蹉跎。同時時日不待,光陰飛謝,實至可怕。即如我近兩年,亦複苟安貪懶,一無朝氣。此次北來,重行認真做事,頗覺吃力。但果能在此三月間扭回習慣,起勁做人,亦未為過晚。所盼者,彼此忍受此分居之苦,至少總應有相當成績,庶幾彼此可以告慰。此後日子藉此可見光明,亦快心事也。此星期已上課,北大八小時,女大八小時。昨今均七時起身,連上四課。因初到須格外賣力(學生亦甚歡迎),結果頗覺吃力。明日更煩重,上午下午兩處跑,共有五小時課。星期六亦重,又因所排功課,皆非我所素習,不能不稍事預備,然而苦矣。晚睡仍遲,而早上不能不起。胡太太說我可憐,但此本分內事,連年舒服過當,現在正該加倍的付利息了。
女子大學的功課本是溫源寧的,繁瑣得很。八個鍾頭不算,倒是種種不同科目,最煩。地方可是太美了,原來是九爺府,後來常蔭槐買了送給楊宇霆的。王宮大院,真是太好了。每日煤就得燒八十多元。時代真不同了。現在的女學生一切都奢侈,打扮真講究,有幾件皮大氅,著實耀眼。楊宗翱也在女大。我的功課多擠在星期三、四、五、六。這回更不能隨便了。下半年希望能得基金講座,那就好,教六個鍾頭,拿四五百元。餘下工夫,有很可以寫東西。目前怕隻能做教匠。六阿姨他們昨天來此今天我去。(第二次)赫哥請在一亞一吃飯。六姨定三月南去,小瑞亦頗想同行,不知成否?昨日元宵,我人在寓,看看月色,頗念著你。半空中常見火炮,滿街孩子歡呼。本想帶祖望他們去城南看焰火,因要看書未去。今日下午亦未出門。趙元任夫婦及任叔永夫婦來便飯。小三等放花甚起勁。一年一度,元宵節又過去了。我此來與上次完全不同,遊玩等事一概不來。除了去廠甸二次,戲也未看,什麼也沒有做。你可以放心。但我真是天天盼望你來信,我如此忙,尚且平均至少兩天一信。你在家能有多少要公,你不多寫,我就要疑心你不念著我。娘好否?為我請安。此信可給娘看看。我要做工了。
如有信件一起寄來。你的摩摩元宵後一日四四(一九三一年三月七日)至愛妻曼:
到今天才得你第二封信,真是眼睛都盼穿了。我已發過六封信,平均隔日一封也不算少,況且我五日無時不念著你。你的媚影站在我當前,監督我每晚讀書做工,我這兩日常責備她何以為此躲懶,害我提心吊膽。自從虞裳說你腮腫,我會夢見你腮腫得西瓜般大。你是錯怪了親愛的。至於我這次走,我不早說了又說,本是一件無可奈何事。我實在害怕我自己真要陷入各種痼疾,那豈不是太不成話,因而毅然北來,今日崇慶也函說:母親因新年勞碌發病甚詳。我心裏何嚐不是說不出的難過,但願天保佑,春氣轉暖以後,她可以見好。你,我豈能舍得。但思量各方情形姑息因循,大家沒有好處,果真到了無可自救的日子那又何苦?所以忍痛把你丟在家裏,寧可出外過和尚生活。我來後情形,我函中都已說及,將來你可以問胡太太即可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乖孩子,學校上課我也頗為認真,希望自勵勵人,重新再打出一條光明路來。這固然是為我自己,但又何嚐不為你親眉,你豈不懂得?至於梁家,我確是夢想不到有此一著;況且此次相見與上回不相同,半亦因為外有浮言,格外謹慎,相見不過三次,絕無愉快可言。如今徽音偕母挈子,遠在香山,音信隔絕,至多等天好時與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隻有兩個鍾頭可見客)。我不會伺候病,無此能幹,亦無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來說笑我。我在此幸有工作,即偶爾感覺寂寞,一轉眼也就過去;所以不放心的隻有一個老母,一個你。還有娘始終似乎不十分了解,也使我掛念。我的知心除了你更有誰?你來信說幾句親熱話,我心裏不提有多麼安慰?已經南北隔離,你再要不高興我如何受得?所以大家看遠一些,忍耐一些,我的愛你,你最知道,豈容再說。也許我現在的愛不如從前那般熱烈,但是,這些年來,我確是一直在更真摯的愛,也許這一次短暫的離別,能給雙方帶來另一次愛的狂潮。因此,我們都願意為對方作出犧牲。我上課頗感倦,總是缺少睡眠。明日星期,本可高臥;但北大學生又在早九時開歡迎會,又不能不去。現已一時過,所以不寫了。今晚在豐澤園,有性仁、老鄧等一大群。明晚再寫,親愛的,我熱熱的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