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二日)愛眉:我心已被說動,恨不得此刻已在家中!
但手頭無錢,要走可得負債。如其再來一次偷雞蝕米,簡直不得了。所以我再得問你,我回去是否確有把握?果然,請來電如下:“董北平徐誌摩,事成速回。”
我就立刻走,日期遲至下星期四(二十九)不妨,最好。否則我星六(二十四)即後日下午五時車走亦可。但來電須得信即發,否則要遲到星四矣。
摩二十二日六四(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
今天正發出電報,等候回電,預備走。不想回電未來,百裏卻來了一信。事情倒是纏成個什麼樣子?是誰在說競武肯出四萬買,那位“趙”先生肯出四萬二的又是誰?看情形,百裏分明聽了日本太太及旁人的傳話,竟有反悔成交的意思。那不是開玩笑了嗎?為今之計,第一先得競武說明,並無四萬等價格。事實上如果他轉賣出三萬二以上,也隻能算作傭金,或利息性質,並非少蝶一過手即有偌大利益。百裏信上要去打聽市麵,那倒無妨。我想市麵決不會高到哪裏去。但這樣一岔,這椿生意經究竟落何處,還未得知。我目前貿然回去,恐無結果;徒勞旅費,不是道理。
我想百裏既說要去打聽振飛,何妨請少蝶去見振飛,將經過情形說個明白。振飛的話,百裏當然相信。並且我想事實上百裏以三萬二千元出賣,決不吃虧。他如問明市價,或可仍按原議進行手續,那是最好的事;否則就有些頭緒紛繁了。
至於我回去問題,我哪天都可以走,我也極想回去看看你。但問題在這筆旅費怎樣報銷,誰管我會鈔,我是窮得寸步難移;再要開窟窿,簡直不了。你是知道的,(大雨擱淺,三百渺渺無期。)所以隻要生意確有希望,錢不愁落空,那我何樂不願回家一次。但星六如不走,那就得星四(十月二十九)再走(功課關係)。你立即來信,我候著!
摩摩星五六五(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九日)
至愛妻眉;今天是九月十九,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與你對飲一杯蜜酒,為你慶祝安康。這幾日秋風淒冷,秋月光明,更使遊子思念家庭。又因為歸思已動,更覺百無聊賴,獨自惆悵。遙想閨中,當亦同此情景。今天洵美等來否?也許他們不知道,還是每天似的,隻有瑞午一人陪著你吞吐煙霞。
眉愛,你知我是怎樣的想念你!你信上什麼“恐怕成病”的話,說得閃爍,使我不安。終究你這一月來身體有否見佳?如果我在家你不得休養,我出去你仍不得休養,那不是難了嗎?前天和奚若談起生活,為之相對生愁。但他與我同意,現在隻有再試試,你從我來北平住一時,看是如何。你的身體當然宜北不宜南!
愛,你何以如此固執,忍心與我分離兩地?上半年來去頻頻,又遭大故,倒還不覺得如何。這次可不同,如果我現在不回,到年假尚有兩個多月。雖然光陰易逝,但我們恩愛夫婦,是否有此分離之必要?眉,你到哪天才肯聽從我的主張?我一人在此,處處覺得不合式;你又不肯來,我又為責任所羈,真是難死人也!
百裏那裏,我未回信,因為等少蝶來信,再作計較。競武如果虛張聲勢,結果反使我們原有交易不得著落,他們兩造,都無所謂;我這千載難逢的一次外快又遭打擊,這我可不能甘休!競武現在何處你得把這情形老實告訴他才是。
你送興業五百元是哪一天?請即告我。因為我二十以前共送六百元付帳,銀行二十三來信,尚欠四百元,連本月房租共欠五百有餘。如果你那五百元是在二十三以後,那便還好,否則我又該著急得不了了!請速告我。
車怎樣了?絕對不能再養的了!
大雨家貝當路g6塊地立即要出賣,他要我們給他想法。他想要五萬兩,此事瑞午有去路否?請立即來信,如端午無甚把握,我即另函別人沒法。事成我要二厘五的一半。如有人要,最高出價多少,立即來信,賣否由大雨決定。
明日我叫圖南彙給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萬不可到手就寬,我們的窮運還沒有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設想。我如有不化錢飛機坐,立即回去,不管生意成否。我真想你,想極了!
摩吻十月二十九日六六(《翡冷翠的一夜》序,1927年8月23日)小曼:
如其送禮不妨過期到一年的話,小曼,請你收受這一集詩,算是紀念我倆結婚的一份小禮。秀才人情當然是見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寶石間!這些不完全的詩句,原是不值半文錢,但在我這窮酸,說也臉紅,已算是這三。年來惟一的積蓄。我不是詩人,我自己一天明白似一天,更不需隱諱;狂妄的虛潮早經銷退,餘剩的隻一片粗確的不生產的砂田,在海天的荒涼中自艾。“誌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為詩人,思想之雜,使他不能為文人。”這是一個朋友給我的評語。煞風景,當然,但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認他這來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煞風景,當然,但同時我卻感到一種解放的快樂:——我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我隻要地麵情願安分的做人……本來是!“如其詩句的來”,詩人濟慈說:“不像是葉子那麼長上樹枝,那還不如不來的好。”我如其曾經有個一星星詩的本能,這幾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壓死,這一年間我隻淘成了一首詩,前途更是渺茫,唉,不來也吧,隻是我怕辜負你的期望,眉,我如何能不感到惆悵!因此這一卷詩,大約是末一卷吧,我不能不鄭重地獻致給你,我愛,請你留了它,隻當它是一件不稀希的古董,一點不成晶的紀念……誌摩八月二十三日花園別墅附誌:本書的封麵圖案,翡冷翠的維基烏大橋的節景,是江小鶼先生的匠心,我得好好地道謝!
我也感謝聞一多先生,他給過我不少的幫助,又為我特製《巴黎的鱗爪》的封麵圖案。
誌摩(《巴黎的鱗爪》序)
這幾篇短文,小曼,大都是在你的小書桌上寫的。在你的書桌上寫得:意思是不容易。設想一隻沒遮攔的小貓盡跟你搗亂:抓破你的稿紙,踹翻你的墨盂,襲擊你正搖著的筆杆,還來你鬢發邊擦一下,手腕上啃一口,偎著你鼻尖“愛我”的一聲叫又跳跑了!但我就愛這搗亂,蜜甜的搗亂,抓破了我的手背我都不怨,我的乖!我記得我的一首小詩裏有“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現在我隻要你小貓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你又該撅嘴生氣了吧,曼,說來好像拿你比小貓。你又該說我輕薄相了吧。憑良心我不能不對你恭敬的表示謝意。因為你給我是最嚴正的批評(在你玩兒夠了的時候),你確是有評判的本能,你從不容許我絲毫的“臭美”,你永遠鞭策我向前,你是我的字業上的諍友!新近我懶散得太不成話了,也許這就是駑馬的真相,但是曼,你不妨到時候再揚一揚你的鞭絲,試試他這羸倒是真的還是裝的。
誌摩八月二十日徐誌摩日記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三十一日北京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十七日上海八月九日北京幸福還不是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賣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嚐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落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惟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隻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鳥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那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憂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有同樣的方法。萬事隻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會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嚐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隻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是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霎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愛,是恨,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那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滿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隻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來把全般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那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慮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時,心頭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石,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倒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聲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刻鍾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拘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鍾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豔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間能有幾多?卻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真又歡喜又感激!他這來才夠交情,我從此完全信任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當代賢哲你瞧都在你的妝台前聽候差遣。眉。你該睡著了吧,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真怪,這來精神異常的抖擻,真想做事了;眉,你內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八月十四日昨晚不知那兒來的興致,十一點鍾跑到W家裏,本想與他談天,他買了新鮮合桃,葡萄,莎果,蓮蓬請我,誰知講不到幾句話,太太回來了,那就是完事。接著W和M也來了,一同在天井裏坐著開話,大家嚷餓,就吃蛋吵飯,我吃了兩碗,飯後就嚷打牌,我說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與他們夫婦同床,M連罵“要死快哩,瘋頭瘋腦”,但結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個人一頭睡下,熄了燈,M躲緊在W的胸前,格支支的笑個不住,我假裝睡著,其實他說話等等我全聽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眼。
眉,娘真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們倆都是癡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法大處落墨,比如說禁止你與我往來,不讓你我見麵,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像這樣小鶼鶼的溜著眼珠當著人前提防,多說一句話該,多看一眼該,多動一手該,這可不是真該,實際毫無幹係,隻叫人不舒服,強迫人裝假,真是何苦來。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裏既不肯冒險,他那裏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那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那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安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
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裏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這問題是最重要不過的,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他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米烏愛玖麗德,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玖麗德愛羅米烏,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占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裏。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說,“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反向說,臣如戀愛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枝牙刷刷了可以另買,皮服破了可以另製,他那價值也就可想。”
定情——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眉,我感謝上蒼,因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這來我的靈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榮的起點,我這一輩子再不能想望關於我自身更大的事情發現,我一天有你的愛,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實的認明這基礎究竟是多深,多堅實,有多少抵抗侵淩的實力——這生命裏多的是狂風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厭煩我要問你究竟愛到什麼程度?有了我的愛,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經得到了生命與生命中的一切?反麵說,要沒有我的愛,是否你的一生就沒有了光彩?我再來打比喻;你愛吃蓮肉,愛吃雞豆肉;你也愛我的愛;在這幾天我信蓮肉,雞豆,愛都是你的需要;在這情形下愛隻像是一個加添的必要。
不是絕對的必要,比如有氣,比如飲食,沒了一樣就沒有命的。有蓮時吃蓮,有雞豆時吃雞豆;有愛時“吃”愛。好;再過幾時時新就換樣,你又該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時假定我給你的愛也跟著蓮與雞豆完了,但另有與石榴同時的愛現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樣過你的活,照樣生命裏有跳有笑的?再說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愛是你的空氣,你的飲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沒有命的一樣東西;不是雞豆或是蓮肉,有時吃固然痛快,過了時也沒有多大交關,石榴柿子青果跟著來替口味多著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你的愛現在已是我的空氣與飲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裏我的愛占一個什麼地位?
日記已經第六天了,我寫上了一二十頁,不管寫的是什麼,你一個字都還沒有出世哪!但我卻不怪你,因為你真是太忙;我自己就負你空忙大部分的責。但我盼望你及早開始你的日記,紀念我們同玩廠甸那一個蜜甜的早上。我上麵一大段問你的話,確是我每天總在心裏的一點意思,眉,你不該答複我一兩個字嗎?眉,我寫日記的時候我的意緒益發如絲似的繞著你;我筆下多寫一個眉宇,我口裏低呼一聲我的愛,我的心為你多跳了一下。你從前給我寫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發盼望你繼續你的日記,也使我多得一點歡喜,多添幾分安慰。
我想去買一雙玲瓏堅實的小箱,存你我這幾月來交換的信件,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你意思怎樣?
八月十六日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擻,從沒有過的,眉我的心,你說怪不怪,跟你的抖擻一樣?想是你傳給我的,好,讓我們同病;叫這劇烈的心震震死了豈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確是邪門了,眉,是往東走或往西走你趕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時大事就變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氣是最分明沒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變心,決不會第二個人。他現在的口氣似乎比從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經準備“依法辨理”;你聽他的話“今年決不攔阻你”。好,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們還不爭氣嗎?眉,這事情清楚極了,隻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到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水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甘脆,隻是情是真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麵的地方?)找著P做中間人,解決你與他的事情,第二步當然不用提及,雖則誰不明白?眉,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這尷尬的境地裏嵌著,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那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真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這上麵無論什麼事都是找不到基礎的。有誌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兒在你旁邊站著,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拚著性命保護你,你還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