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一百多年來戰亂不休、劫難不止,隻是在最近這二十多年來才真正享有和平建設的中國,尤其是內陸中國,在加快現代化與城市化的進程中所必須付出的艱辛努力,以及得承受的一定代價。我擔心的隻是——中國當前社會的劇烈轉型恰恰缺乏文化與曆史的強有力支撐。
經過革命鐵與血的洗禮,多年裏威力不亞於武器的批判的批判武器,又走過“文革”的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再頓然進入時下紅塵萬丈的商業化社會,我們還有多少傳統文化的傳承?
有儒家嗎?儒學的核心是“仁”,是仁愛、仁恕、仁道,是“仁者愛人”,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盡管很多時候可以稱此為一種偽善,但比起殘酷的鬥爭哲學來,偽善也不失為一種善。時下人們看到的情況卻常常與之相反,冷漠已成了一種蔓延社會各個角落的“禽流感”:冷漠商家,冷漠企業,冷漠衙門,冷漠醫院,冷漠大夫,冷漠老板,冷漠官員,冷漠鄰裏,冷漠路人,冷漠媒體,冷漠詞彙……在見過的這些詞彙中,我最厭煩的是“白領”與“小資”,這是兩個自覺地把自身與社會底層對立起來的稱謂,他們所謂高雅的情調與生活,不過在表示與窮人劃壑為鄰,並炫耀與富人比鄰而居。
有道家嗎?“去留無意望窗外雲卷雲舒,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這般的曠達超然心境,在翻湧著心計、韜晦、急功近利得恨不能早上破土晚上就能分錢的欲望之河前,早已成了遙遠的田園牧歌式的記憶,但有也似為數不多的青山綠水裏熊貓與金絲猴出沒的自然保護區……
有佛教嗎?如果在求神拜佛、避凶呈祥外,真還有著教義上的深入人心,法輪功等一類的邪教便不會一度在國中猖獗。
即使傳統文化已所剩無幾或是變成了麵目全非的贗品,但還應該有理想。
說起理想,我想起了鄉賢方誌敏——這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被主義敵對的營壘投進大牢,仍對祖國懷著一腔赤忱,居然像初戀時寫情書那樣,情愫繾綣地寫下了不朽的《可愛的中國》。他身披破爛的大衣,拖著鋃鐺的鐵鐐,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寒酸與頹氣,臉上洋溢著天使一般的聖潔光輝……
今天這樣忠貞不渝的信仰者在哪裏?人們屢屢看到的是把理想剁成肉餡做了包子去街上賣,沒被查獲,舉家外帶二奶去了加州的燦爛陽光下,那磚塊般隨意砸出去的美元,讓多少洋人目瞪口呆;一旦遭查獲,在法庭上便有了娓娓動聽的懺悔:我出身於窮苦的勞動人民家庭……我辜負了黨的培養,愧對人民的期望……
理想退潮了,應該還有道德,道德是維持世道人心的最後一條底線。有目共睹的是,近些年裏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社會上出現的卻是道德上的大麵積滑坡。
非常時代本需要非常文化,這應該是一種有著博大視野、包容中西方文明發展過程中一切美好的東西、一切良好的設計的嶄新文化。
但現實是文化的嚴重缺失,中國似乎有兩張臉,一張滿麵紅光,另一張則蒼白如紙。
這裏普遍存在兩個誤區——
對經濟發達地區而言,倘若以為文化建設隻是今天整座博物館、明天建個音樂廳、大劇場,或者耗費巨資去奪個“五個一工程獎”,這不過是一葉障目,盲人摸象。其實,在這些地方,有多少富麗堂皇的酒店在麵向普通市民?有多少這兩年裏笑得花枝亂顫的房地產商在考慮底層百姓?此間的媒體除了少數仍在堅守良心與正義的孤城,大多數以報道白領時尚、小資格調、明星八卦在行,絕少出現具有洞察力、震撼性的深刻報道。都市看起來很具開放性,可這種開放更多的是對西方舶來品的浮華跟風,缺失的正是一種普遍的、厚重的人性化內容;
對經濟欠發達地區而言,人們有可能這樣安慰自己——經濟上去了,文化自然也會上去。可中國當今社會層麵彈射出的諸多質疑已經駁斥了如是的安慰。事實倒很可能是相反,隻要文化的根脈不斷,不管政治上經曆怎樣的天崩地坼,經濟上如何地撕肝裂膽,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便依然能在這個星球上繁衍、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