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記否,美少年的湖南
胡平:江西與湖南具有特殊而親密的關係,不但兩省的人口有割不斷的親情血緣,彼此一直走往,而且山水相連,地理條件也驚人地相似:北方都瀕臨長江,且有一個大淡水湖,即鄱陽湖、洞庭湖,東南西三麵都是崇山峻嶺環繞,且共有羅霄山脈及南嶺的一部分。然而,兩省的社會發展軌跡卻迥然有別。曆史上的江西輝煌一時,海內稱雄,而湖南一直被視為蠻荒之地,發展遲緩;近代以後雙方角色發生急劇轉換,湖南如美少年般迅速崛起,鐵肩擔當,享譽天下,而江西則龍鍾老態,自艾自怨,鮮有作為。據我所知,這一情況曾引起不少大家如梁啟超、熊德基、譚其驤等先生的注意,遺憾的是他們都因各種原因而沒能對此問題抉幽燭明,考鏡源流。
曆史真是一個變幻莫測的舞台,入現代後,湖南、江西,同為中國革命的暴風驟雨裏最早舉著火把與紅纓槍從煤窯、茅屋裏衝出來的兄弟。入當代,尤其是改革開放的這二十餘年,兩省除了各自背負著蒼茫的曆史巨影而顯得有些舉步維艱,又麵臨中部地區急欲發展的共同尷尬。現在??當我們決意打破這不東不西的尷尬,主要依靠自身的力量,去結束中部一度棄婦式的哀怨,去唱出洞庭風潮的激越、鄱湖煙雲的雄闊時,毋庸置疑,相鄰的兩省恰似對峙的兩山,彼此間都在天光下不動聲色地較著勁,暗影中彼此的眼睛卻瞪得大大的。但我以為,讀者們在本次訪談裏亦可看出??與此牽繞不散的,彼此間肯定還有一份來自曆史深處,或者說是遙遠血緣的關切……
朱翔(湖南省政府顧問、專家谘詢組成員,湖南師範大學教授):
湖南省2001年的人口是6562萬多,人口總數在全國排第7位,人口密度在全國比較高,平均每平方公裏310人。GDP產值是3987億元,大概排在第12位,本來排在第11位,後來福建追上來了。湖南的人均產值低於全國平均水平,全國是人均800美元左右,湖南是人均600美元左右,大概低了五分之一,排在全國第17位。湖南的財政收入在全國排第16位,人均壽命排在第19位,總的來講湖南比中等發達省份要差一些,總體實力卻還可以,主要是因為人口多。湖南的行政區劃共有72個縣,29個縣級市,14個地(州)市,5個經濟區,現在14個地(州)市全部改成了地級市。
湖南在曆史上開發得比較晚,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時候湖南隻有三、四十萬人口,在經曆了中國曆史上幾次人口大遷移以後,才陸續得到開發,人口也逐漸多起來。三國時期湖南出過幾個人物,比如黃忠在這裏駐守過長沙郡,孫權在嶽陽(巴陵)當過官,還有那個挨打的黃蓋是湖南人,三國後期的蔣琬也是湖南人。屈原是湖北人,但死在湖南。湖南在曆史上大批出人才的時期是在近現代,晚清以後形成了湖湘文化,這時候出現了一些代表人物,比如: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陶澍。湖南出的經濟人才不多,近百年沒有出過一個大資本家,主要是出軍事人才、政治人才,像10大元帥中有3個是湖南籍,10位大將中有6位是湖南籍,57位上將中有19位是湖南籍。湖南出人才有幾個高峰期,一是湖湘文化繁榮的時候,湖湘文化重儒輕商,多出文史哲人才,像王船山、魏源、陶澍,商人沒有地位。二是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像陳天華、黃興、宋教仁、蔡鍔、譚嗣同這批人。三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早期出了很多革命家。湖南的人傑主要集中出三鄉,即:湘鄉、湘潭鄉、寧鄉。湘潭毛澤一家就有七、八個,湘鄉出了陳賡、曾國藩等人,寧鄉出了劉少奇等人。湘東的山區也出人才,像李立三是醴陵的,譚震林是攸縣的,王震、張震、楊勇、彭佩雲都是瀏陽的。湖南還出英雄人物,像雷鋒是望城的,羅盛教是新化的,向警予是漵浦的。湖南可能是中國近百年出革命家、軍事家人數最多的省份,其次是四川,湖北和江西可能還要排後一點。
湖南在曆史上也曾風光過。這風光隻是相對而言,與江西中古時期的輝煌是沒得比的。
進入近代以後,湖南在中國中部異軍突起,令人刮目相看,成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的省區。
江政華(湖南省委講師團教學輔導處處長,副教授,碩士):
先秦時的楚國還比較強大,當然主要是長沙一帶,其他地區還很落後,特別是湘西、湘南,曆來被人們稱為蠻荒之地,有瘴癘之氣,是武陵蠻及苗、瑤等少數民族聚居區。最近這些年湖南連續出土了許多竹簡、木簡,先是長沙出土的三國時的,後來是龍山出土的戰國時的,內容都十分豐富,涉及政治、軍事、經濟、法律、交通等多方麵,有很高的學術價值與曆史意義。此外,還有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長沙馬王堆漢墓的考古大發現,這一切可說明湖南在曆史上也曾風光過。這風光隻是相對而言,與江西中古時期的輝煌是沒得比的。
一個地區的社會發展,主要取決於三個條件,即天時、地利、人和。如果這幾個條件不具備,那要發展就非常困難,甚至無從談起。近代以前的湖南,情況就是這樣,從天時上看,雖然南宋以後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南移,湖南卻遊離在這個中心之外,其中心主要在江浙,首都就在臨安(今杭州),以及與其毗鄰的江西、安徽、福建等地區。所謂蘇湖熟,天下足、朝士多江西、無徽不成鎮等,湖南都不沾邊,那時在朝廷的心目中,湖南沒有什麼地位。從地利上看,湖南在古代沒有一點區位優勢。當時由北向南有兩條主要交通要道,一條經過江浙入閩,一條途徑徽贛進粵,都繞開了湖南。湖南本身又地處中部內陸,沒有直接的入海口,這樣就更局限了湖南的經濟發展。
從人和上看,一是古代湖南人才稀少,所謂惟楚有材,於斯為盛,並不符合曆史實際。二十四史中,有籍可考的人物共5783名,屬於湖南的隻有57名,僅占其中0.98%;又如明代科舉人物,湖南人中進士427名,占全國進士總數的1.9%,狀元1名,在全部89名狀元中,僅占1.1%。二是湖南人口稀少,特別是元末明初與明末清初兩次改朝換代過程中發生的大戰亂,更是導致人丁稀少,田地荒蕪,這是曆史上湖南發展緩慢的主要原因。據曆史資料及民間傳說,元朝蒙古人對漢人的統治很嚴酷,別的不說,僅準許幾家人合用一把菜刀就可見一斑。所以,漢人的反抗非常強烈,湖南地區亦然。後來紅巾軍在江淮流域起義,其中的陳友諒部隊就主要活動在湖北、湖南一帶,湖南有不少人參加了。以後陳友諒與朱元璋爭天下,進行了多次大規模的激烈水戰。有一次還打得朱元璋落荒而逃,被圍困在康郎山,情況非常狼狽。軍師劉伯溫寬慰朱元璋說,這裏有糠,那麼豬就有活路。後來果然在山上挖到了糧食,大批人馬轉危為安。多年相爭的結果以朱元璋的全麵勝利而告終,朱元璋坐穩江山後卻來報複曾經支持過陳友諒的湖南人。朱元璋曾派軍隊三剿湖南,其中一支是從新疆調來的軍隊。文革前,北京大學的著名曆史學家翦伯讚,據說就是這支軍隊的後人,他的籍貫是湖南桃源,卻是維吾爾族。經過反複圍剿,湖南人死的死,跑的跑,結果造成湖南人丁稀少,田地荒蕪。據說那時候路上丟了錢袋,過幾個時辰走原路回來,錢袋還依舊在那裏;許多田地也因多年沒人耕種,長起了合抱的大樹……
進入近代以後,湖南在中國中部異軍突起,令人刮目相看,成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的省區。我認為主要得益以下幾個因素:
移民因素。由於湖南開發較晚,從五代開始就有湖北、江西等省的移民陸續遷入湖南,宋元兩代已成風氣。三剿湖南之後一方土地總不能一直荒蕪下去,官方的力量起作用了,明洪武時移民湖南達到高潮,移民主要來自江西、湖北、安徽等地。到清順治、康熙至乾隆年間也屢頒召民開墾的諭旨,此後到湖南的移民潮逐漸趨於平緩。據統計分析,曆史上遷入湖南的移民來自全國16個省市,其中來自江西的占64.5%,以江西人最多。如韶山地區主要的姓氏毛、羅、李、周、彭、龐、劉、蘇等,都來自江西,鄧中夏、胡耀邦等祖先也皆為江西人,這一切有史為證。我們桃源江家的祖先也是從江西移來,到我父親這一代,還經常唱山歌:我們從江西搬過來,傳了十八代……但我們不知道具體來自江西什麼縣,族譜上隻寫了來自江西大葉(音)樹土地,可能是一個旁邊有棵大樹的土地廟。為什麼不準寫從江西何縣何村來呢?當時是強迫移民,江西人不願來,怕你們去尋根,不安心呆下去。
當時湖北、江西等省的開發比湖南早,來自於這些地區的移民素質比湖南土著人高,我們老家的房屋與當地土著的風格就不一樣,有山牆,講風水。前些年報道的湖南嶽陽山區的張穀英村,也是明代江西一個姓張的風水先生建的,整個村呈八卦圖形,很有意思。當地土著人一直發展緩慢,我們老家附近有個姓朱的土著村子,一兩百年過去,還是二三十戶,一百多人,而我們在桃源的江姓已經發展成三個大村落,有一兩千人,大家彼此間時有走動。移民有較開闊的眼界和見識,有適應新環境的一技之長和銳意進取的拚搏精神,因此,大量移民遷入湖南不僅更新了湖南土著的族源和血源,提高了湖南的人口素質,而且促使湖南全省特別是洞庭湖區得到了空前的開發,省會長沙很快成為全國四大米市(另三個是無錫、蕪湖、九江)之一,第二大城市湘潭到清雍正時呈現出一派四方商賈輻輳,數裏市鎮,堆積貨物的繁榮景象,常德、嶽陽、衡陽也成為南來北往的商業重鎮。
?第二,區位與交通因素。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清朝隻開放廣州為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由一個名為十三行的機構主持外貿事務,於是廣州成為中國茶葉、絲綢、瓷器出口西方,西方鴉片等商品進入中國的唯一窗口。湖南南連廣東,經濟貿易來往密切,這一重要的區位優勢很快使湖南成為繼江西之後第二個中外進出口商品的重要中轉地。曆史已經證明,交通通訊在一個地區的開發開放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這方麵近代的湖南受益匪淺。1897年成立鄂湘輪船局,首開小火輪定期航行於湖南的長沙、湘潭、常德、嶽陽以及湖北的沙市、漢口等城市之間,溝通了湘江、沅江流域與長江水係的聯係,並開通了長沙至漢口的電報業務。1913年,湖南人修建了中國第一條公路--長潭公路,使長沙、湘潭這兩個當時湖南最大的城市之間除了有水路交通的便利外,又有了陸路交通的便利。再如,長2298公裏的京廣鐵路的開通,使湖南的區位優勢進一步加強,不僅帶來了交通樞紐株洲的興起,而且像串糖葫蘆一樣,給湖南帶來了嶽陽、長沙、株洲、湘潭、衡陽、郴州的繁榮。與此相反,江西則逐漸喪失了這種區位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