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今天曾經的驛站(一)(2 / 3)

江西的官本位發達與江西的經濟有關,曆史上江西雖然有很多人經商,但從來沒有形成消費中心,因為大家來錢都非常不容易。另外從兩宋以來,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口增長很快,人口對土地的壓力非常大。明朝景泰六年泰和人陳循,上奏書給當時的明景帝,說天下讀書以江浙閩三省為盛,江浙閩三省以江西為盛,江西又以吉安為盛。為什麼江西讀書之風這麼盛?就因為江西人多田少,許多家庭務農無田,經商無錢,做手工業則有恥於門第,所以子弟要讀書,要考科舉,以圖發跡。我曾說,江西人現在的高考與過去的科舉,實際上都是一種體麵地脫貧,過去一旦有子弟讀書做官成功了,弄一個知府幹一幹,不但全家都可以跟著脫貧,而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下成了當地誰也不敢欺負的望族。現在一旦有子女考上清華、北大,日後又去美國留學,幾年過後,再滿臉滄桑的父母不是去了深圳、上海含頤弄孫,就是持著綠卡在加州的陽光下悠哉悠哉……

江西官本位意識的濃重與本土一定程度的閉塞也有關係。中原地區老是發生戰亂,而且開發過度,社會動蕩,百姓生活艱難,很難形成讀書的風氣。江西則從來是一個遠離政治中心的地方,除非是半壁江山的短命王朝,江西曾經靠近過政治中心,南宋王朝的政治中心是在杭州,但離江西還是有一定距離。明朝的政治中心曾一度在南京,沿長江離江西的水路不遠,但總共才53年的時間,後來遷去北京,離江西又遠了。江西也不能說是完全意義上的閉塞,贛江也曾經是黃金水道,但戰亂相對較少,商品經濟不是十分發達,人民為了體麵地脫貧必須要讀書,隻有讀書才有出路,所以導致江西讀書的人特別多,科舉特別盛。

江西人在官本位文化裏也充分嚐到了甜頭。江西的讀書人更是從官本位中獲益多多。

明朝老百姓的戶口大概分這麼幾種,一是民籍,包括種田的、讀書的、占卜算卦等等;二是軍籍,明朝當兵是世襲的,如果你這戶人家入了軍籍,那就是世代當兵;三是匠籍,主要是手工業者;四是灶籍,是專門產鹽的。根據我們統計的數字,整個明朝江西出了2690多個進士,這還不包括軍籍,隻是統計了民籍。江西在明朝出的進士僅次於浙江(2900多人)和南直隸省(包括今江蘇和安徽兩省,共3400多人)。明朝前半期,江西考取的進士是全國第一。

江西人在官本位文化裏也充分嚐到了甜頭。明朝有很多江西人當官,當時有一句話叫“朝仕半江西”。開始,有解縉、胡廣,這都是吉水人,是永樂時期掌權的。接下來是楊士奇、陳循,這都是泰和人,他們在倫宗、宣宗、英宗、景泰帝時期一直掌權,再往後是彭時(安福人)、費宏(鉛山人)、夏言(貴溪人)、嚴嵩(宜豐人),他們都是內閣官員,而且都擔任首輔的角色,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總理,“江西幫”主持朝政,前後大概有一個半世紀。從嚴嵩下台以後就開始弱下來,江西人全麵退出中央決策圈。

沈德符曾經談到明朝有三次挖金的高潮,第一次是在永樂時期,是胡廣執政;第二次是在成化時期,是彭時執政;第三次是在萬曆時期,是新建的張相(張四維)執政,但此人當首輔的時間很短。這三個人執政的時候,為了“惠澤鄉人”,起碼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江西人到處挖礦,尤其在西南地區挖得相當厲害。有一個院士為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寫了一個跋,其中指出宋應星為什麼在書中對當時采礦業能如此了解,皆因當時中國的礦業大都“操持於先生鄉人之手”,即由江西人把持。

從江西商人來講,也分享到了官本位帶來的好處,可以說隨著明朝的統一大軍打到哪裏,江西商人就出現在哪裏,隻要哪裏有江西人做官,江西商人在哪裏就能如魚入水,為此,宋明時期江西商風大盛,江西人在外地做生意很是活躍。在沒有設巡撫之前,明朝一個省的布政使相當於省長,後來設了巡撫,布政使則變成專門管一個省的財政的財政廳長。明朝宣德十年,河南省的布政使向朝廷打報告,要求驅逐所有在河南的江西人,理由就是說江西人在那裏放債。江西人在雲南經商的時候,也遇到過一個對江西人有意見的官員王士性,前麵說過他還是個學者。在他看來在此地經商的撫州人老是打一些莫名其妙的官司,讓他頭痛不已,以後他凡是碰到江西人的官司一概不予受理。

另外,河南還有一位著名的大學士李賢,他寫了一篇很著名的散文叫《吾鄉說》,我讀這篇散文頗有自豪感。他說自己的家鄉是一個很好、很富裕的地方,老百姓也很勤勞,但是自從來了江西人以後,這裏就不富裕了,因為這些江西人善於經商,而且非常狡猾,總是騙農民去借他們的債。江西人說我借給你錢,你去喝酒吃肉。河南人說我沒錢喝酒吃肉,也沒有錢還。江西人說沒關係,你地裏不是有麥子嗎?等麥子收割以後再還給我。河南人把借的錢用完了,又想吃喝。江西人又借錢給他,他們說沒錢還。江西人說沒關係,你可以把地抵押給我。那麼河南人又借江西人的錢,但是吃完以後又想借錢,江西人說你還有房子可以作抵押……結果一來二去,搞得河南人都沒有了土地。在李賢的眼裏這些江西人很糟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李賢在做大學士的時候就把羅倫給貶謫了下去。

可能那時候的江西人就像現在的溫州人一樣,也有過風光、讓人感到“狼來了”的時候。在明朝,江右幫就是江西的商幫,是最早出現的商幫,徽商和晉商都出現比較晚。江右幫後來是節節敗退,一是因為資本小,競爭不過別人。二是官場與商場互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明朝以後,隨著江西人在官場的風光不再,商場的風光,也漸成了明日黃花……

胡平:流布四方的贛商,隻要具備了一定的財力,不約而同做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聳起贛人的“廣告”,大抵忘不了贛人的人格神——許真君,都得像在故土一般奉祀他老人家。這“廣告”,還得到各地贛籍大員們直接間接地支持。明朝以來,在京都及各省省會幾乎都建有萬壽宮,其附屬或是另建的江西會館,更是星羅棋布——

天津的萬壽宮,建在鬧市區,其規模與南昌的萬壽宮不相軒輊。漢口的萬壽宮,除正殿、前殿外,還有廊廡、配殿與廂房,是一個布局嚴謹、錯落有致的龐大建築群,其色彩之富麗,雕刻之精細,為南昌萬壽宮所不及,在武漢三鎮亦屬翹楚性建築。雲南省由北向南,直抵滇緬邊境,江西人蓋起來的萬壽宮比比皆是。閩西峰嵐如攢的長汀縣裏也有一座萬壽宮,抗日戰爭時期成了流寄到此的廈門大學的臨時校舍……

贛人的“廣告”聳得最漂亮的是京畿之地。據南京大學呂作燮先生統計,明代各省在北京的會館共有41所,江西則有14所,占了34%。直到清光緒年間,北京有會館387所,江西仍有51所,還占13%,均為各省之首。它們附設於一座座大小不等的萬壽宮,大抵為江西各地商人所建,既為旅外鄉人祭祀活動、親善活動的場所,又是商人、待仕或者下了台的文人們議事與暫住的地方。

直到19世紀末期,一位德國地質學家利希霍芬來中國遊曆、考察,在其一雙碧綠的眸子裏仍察覺到江右幫的流風餘韻:

江西人與鄰省的湖南人明顯不同,幾乎沒有軍事傾向,在小商業方麵有很高的天分和偏愛,掌握長江中、下遊地區的大部分小商業。湖南人沒有商人,而軍事思想十分突出。江西則缺乏軍事精神,取而代之的是對計算的興趣和追求利益的念頭發達……(《中國:親身旅行和據此所作的研究成果》)

方誌遠:江西的讀書人更是從官本位中獲益多多。有一篇文章談到,解縉做首輔時,幫助不少江西人考取了進士。特別是永樂二年,解縉既是主考官,又做讀卷官,這一年從第一名至第七名的進士全是江西人,這在中國曆史是空前絕後的。一甲進士前三名有一個永豐人,兩個吉水人,四至七名不是泰和人,就是安福人。江西人會讀書這是事實,但這其中有貓膩可能也是事實。解縉這個人膽子比較大,有些恃才傲物,敢於泄露題目。就以進士來講,第一名叫曾棨是永豐人,第二名、第三名都是他的學生,而且還是兩兄弟,無論怎麼湊巧都難以自圓其說。當時科舉是實行糊名製,也有類似於現在高考試卷的防作弊措施,即考生寫好姓名、籍貫等內容,然後把名字糊掉進行編號,再專門由一批人統一抄錄試卷,主要是怕考官辨認考生的筆跡。然後再分房閱卷,考《春秋》的由一個考官閱卷,《考禮經》的又由一個考官閱卷,再由這些考官將自己認為好的試卷推薦給主考官。但不管這些製度再怎麼嚴格,隻要你把試題事先透露給考生,考生又把自己試卷的內容告訴考官,怎麼也能考上。所以一個人如果讀了書、做了官,便可以大大提攜自己的同鄉,這正應了中國一句老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

做官了,自然便能發財。小官發小財,大官發大財。今日一個叫胡潤的英國人在中國搞出來一個類似福布斯百名富豪排行榜,在嘉靖時期,嚴嵩之子嚴世藩就與人搞出來一個當時京城富豪的排行榜,榜上有十七家,都是家產在100萬兩以上的大戶,他把自己家列為第一家,接下來是兩戶晉商和一戶徽商,另外還有一家是錦衣衛都督陸炳。明前期時,官員們退休回家如果有誰搞到了銀子,多帶了箱子,那是不光彩的,被人們斥為貪官。到了明後期時,哪個退休沒有搞到銀子,不能蓋起高宅深院,那是沒本事的人,鄉人都瞧不起。這說明這時候的官員已經敢於先讓自己富起來,而且公開露富,社會風氣發生了深刻的轉型。江西人通過官本位領略到了好處,從政治、經濟乃至經商各方麵都有好處。

江西人還能通過術士和宗教的力量來參與和影響政治。明太祖在江西一帶的活動得益於兩個人,一個是撫州的“鐵觀道”人張中,還有一個是南城的周顛,在廬山有記載的周顛仙就是這個人,這兩人幫助朱元璋在江西戰勝了陳友諒。在寧都還出了一批風水師,前些時間中央電視台曾經播出了一個關於江西的“樣式雷”家族的節目,這個家族的六代人為清朝皇帝的紫禁城和陵墓看風水,尤其是選墓址,在這方麵江西人也很擅長。明朝成化年間,江西有一個叫李孜省的術士會搞扶乩術,憲宗皇帝要他搞一次占卜,他不知通過什麼手段,向皇帝上了一句“江西人赤心報國”的乩語。就是因為這句乩語,當時一共起用了六個江西人,其中尹直入閣,謝一夔等五個江西籍官員任命為吏、戶、禮三部尚書或侍郎及都察院都禦史。江西的術士經常參與政事,他們自稱會預言,用現在的南昌話來說就是能“唆泡”,皇帝居然很信任他們。像張天師每年去見皇帝的時候,朝廷給他派的都是頭等車船,而孔廟的孔夫子,朝廷是隻送不接,而且派的車馬是三等車馬,所以孔府的地位不如張天師的地位。當時孔府說天下有三家,一是朱家,即理氣;二是張家,即指道家之氣;然後才是孔家,也就是儒家之氣。舉這些例子是想說明江西人的官本位意識幾乎是全方位的,不但是在朝的,連在野的跑江湖的都神馳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