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今天曾經的驛站(二)(3 / 3)

方誌遠:另外,他們倆侍候的君主也不一樣,嚴嵩所伴的是嘉靖皇親,而此人是一個不好侍候的皇帝,朱東潤先生寫的《張居正大傳》中說,嘉靖皇帝是一頭虎,看起來他老是在睡覺,可一旦醒來就要吃人,“伴君如伴虎”在嘉靖皇帝身上表現得非常突出。與楊士奇比較而言,嚴嵩的悲劇在於他處於一個不好的時代,而且又碰到一個不好的君主,因此造成不好的結局。

嚴嵩最後的垮台跟他兒子有很大關係,嚴嵩是在朝中如履薄冰地伴君,兒子卻在外麵嬉笑怒罵地弄權。嚴世藩為父親招了很多怨,一有人升了官,他就告訴別人這是他老爹幫的忙,自然這個忙不能白幫。反過來,有人被殺、受刑、吃官司,人家自然也就遷怒於嚴嵩。嚴嵩是六十多歲才入閣,活了八十多歲,但死之前被貶官,最後是病死的,死後被鞭屍,被明史列為“奸臣”。後來他的兒子也被殺。

嚴嵩沒有解縉的結局那麼悲慘,這與嘉靖皇帝對他還有些感情有關係。明世宗從小身體不好,非常希望把自己的身體練好,嚴嵩六十多歲入閣的時候,身體還那麼硬朗,嘉靖便想沾一點嚴嵩的壽氣,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一長就有了一些感情。嚴、楊兩人有一點相同,他們倆的兒子都不好,楊士奇的兒子叫楊稷,是地方上的惡霸,傷害了很多人命,楊士奇的晚年因為兒子的事情搞得很被動,在很多問題上說話底氣不足。盡管楊士奇在京城的官聲很好,但在地方上的名聲很不好。嚴嵩在這方麵卻恰恰相反,他在北京的官聲不好,但分宜人都感謝他,說他為家鄉做了很多好事。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曆史上的奸臣與奸臣傳》,其中我談到一個觀點:中國曆史上自從立了奸臣傳以後,就沒有昏君了,奸臣都成了昏君的墊背,要承擔昏君所做一切壞事的責任。嚴格來說,嚴嵩在某種程度上為嘉靖皇帝背了黑鍋。湯顯祖在有些方麵與解縉很相似,也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看不慣的事情就要說。但他幸運地是從來沒有進入最高決策層,盡管他被張居正等人忌諱,但仕途失望之後就走上了戲劇創作的道路。湯顯祖在考進士之前的名氣已經很大,但他被遏製了一二屆,到第三屆才考取。活了六十多歲,死於善終。

解縉、楊士奇、嚴嵩、湯顯祖都是進入了官場的讀書人,從這四個人的一生來看,我們又可以從中再分為四種類型:

第一種是一生比較圓滿,基本成功,以楊士奇為代表,他可以算對國家的發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明朝能夠出現“倫宣之治”,他從中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文人進官場也是一種人生選擇,中國的現實就是官本位,曆史上江西一些知識分子通過進入官場確為國家做了不少好事。

第二種是有所成就,但結局不幸,這可以解縉為代表,他也應該算是成功者,其成功在於對洪武皇帝的晚年苛政提出了批判意見,並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同時對永樂初年穩定政局也起了比較重要的作用,而且主編了《永樂大典》。最後的結局是由於他個人性格造成的悲劇,但作為一個文人政治家,他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我們不能以哪一個人是否善終來判斷其人生價值。從這一點來講,解縉在明朝政壇所起的作用不亞於楊士奇。

第三種是被官場惡習同化的讀書人,以嚴嵩為代表,這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物,他的詩、文、字以及銳氣都被官場磨滅了,雖然他晚年出道又做到了最高的官位,但他的人生價值,無論是政治價值還是自身的文化價值都沒有實現,最後變成一個典型的封建官僚。

“東邊不亮西邊亮”,湯顯祖從來沒有進入高層,雖然做過官,但多是閑職,他可以旁門左道,一心搞起戲劇創作,文學才華得到了充分展示,創作了《牡丹亭》等不朽的名作,被譽為“東方莎士比亞”。

宋應星進入不了官場,走上了一條沒有進入官場的知識分子應該走的最好道路。他生活在鄉村裏,忍受著清貧與寂寞,卻總結了前人的科學研究和生產力創造性的成果,寫下了一部中國十七世紀的百科全書。

第四種是“東邊不亮西邊亮”,以湯顯祖為代表,他從來沒有進入高層,雖然做了官,但很大程度上一直是閑職,在南京做太仆寺不過就是一個養馬的官。由於他進入不了權力中樞部門,便可以旁門左道,一心搞起戲劇創作,他的文學才華得到了充分展示,創作了《牡丹亭》等不朽的名作,被譽為“東方莎士比亞”,成就了個人的曆史地位,對於推動民族與贛地的文化也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從宋應星身上我們看到了江西知識分子的另外一條道路,他進入不了官場,走上了一條沒有進入官場的知識分子應該走的最好道路。他生活在鄉村裏,忍受著清貧與寂寞,卻總結了前人的科學研究和生產力創造性的成果,寫下了一部中國十七世紀的百科全書。為著寫這本書,一是看各種古籍,二是到各地考察,到景德鎮看燒窯、鑄坯,到玉山、鉛山看當地的造紙,看進賢的鐵廠,以及千裏迢迢去考察江西人在西南地區的冶煉,把各種工藝以圖片的形式展示出來。當時他肯定沒有地方報銷旅差費,最多會有幾個商人讚助一點碎銀子。

同時代的類似人物還有一個李時珍,我估計他的祖籍也是江西,這還有待於考證,他寫了一本《本草綱目》。明朝後期有三部總結性的科學著作——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三個作者都是南方人,這說明當時南方的科學技術超過了北方,讀書之風也是南方超過北方。但前者是以官員的身份做這件事,後麵兩位則是在民間做這件事,而且都做得很優秀。

胡平:奉新縣人宋應星的遭際,是典型的自然科學家在江西的遭際。

宋應星考場官場上命運也頗為潦倒,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全省一萬多人參加的鄉試中,他考到了第三名,可這年他已經是29歲了。以後屢屢赴京會試,前後五次,無一不無功而返,不得不在當了二十年舉人後,悄悄地去本省的分宜縣裏做了一名教諭,大概相當於現在一名正科級的縣教育局局長,官職不大,卻是個能做學問的閑差,閑下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以文學著述自娛”。在分宜做了四年教諭後,又做過福建汀州府推官和安徽亳州知州,總在任上伺弄著幾分“自留地”,又總是任期未滿就想著回故園一門心思“自娛”……

這一“自娛”的結果,便有了《天工開物》、《野議》、《談天》、《論氣》、《思憐詩》五種著作,其中《天工開物》一書,廣泛、詳細地記載了當時農業、手工業的先進技術,挖掘了一些已經失傳的技術,並保留了大量的統計數字。理論上也有突出成果,在建樹了一個樸素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大框架下,作者明確提出“種性隨水土而分”,這是世界上關於物種變異的最早的科學論斷。作者又認識到各種金屬自有不同的活潑程度,以及利用這一差異來分離金屬的方法。尤為可貴的是,他感覺到了“質量守恒”的原理,並對其作了初步論述,在這一百三十多年後,一個叫拉瓦錫的法國人才最終確立這一原理。在物理學上,作者提出聲是氣中之波的見解,船舵所激起的水流使船體旋轉……它們比起現代力學來當然顯得簡單,但倘若沒有它們作為驛站,後人就抵達不了現代力學。

此書不知怎的竟流傳去了國外,在日本德川時代以後的學術界有著重大影響,有專家高度評價道:“作為展望在悠久的曆史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中國技術全貌的書籍,是沒有比它再合適的了”。在歐洲,十九世紀法國的東方學家將此書譯成了法文,更名為《中華帝國古今工農業》;而在當代英國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一書中,除引用此書的大量資料外,又稱宋應星為“中國的狄德羅”,後者是法國十八世紀的著名科學家與百科全書主編。

在民間以權勢的麵目出現,在官場又常常充作民間的代言人,從中東拉西扯,混水摸魚,得到種種好處,明朝時期稱這種人為“山人”。

方誌遠:此外,江西還有一部分讀書人沒有考中科舉,就成了政客或者訟師。這個政客不是官場中的政客,而是斡旋於各種官場、民間勢力之間,既像是幕僚又像是說客,在民間以權勢的麵目出現,在官場又常常充作民間的代言人,從中東拉西扯,混水摸魚,得到種種好處。明朝時期稱這種人為“山人”。

走至極端,“山人”便愈來愈具有陰謀氣息了,典型的便是唐朝“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一個叫高尚,一個叫嚴莊,他們沒有考中進士,在一個倉庫裏當小官。有一日,他們說大丈夫寧願做賊死,也不做區區小官。於是,他們北上找到安祿山,幫助他策反了這次終結了盛唐氣象的叛亂,這些人可稱是有文化的高級痞子。

明朝江西知識分子中也有幾個高級痞子,他們也策劃了一個著名的“寧王之亂”,以劉養正為代表,他亦是仕途屢屢不通,但政治情結不死,於是培養一個反王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負。這可說是官本位的一種異端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