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晚清的江西籍官員裏,有一個人因為對恭親王的攻擊而在曆史上暴得大名。
蔡壽祺,字梅庵,江西德化(今德安)人,與李鴻賓是同鄉。道光十九年(1839年)進士,曾入翰林院當編修(按清製,狀元出身方可在翰林院做修撰,榜眼、探花才能做編修)。
這一大概可視做皇帝顧問的職務,比起一般官員來,本來有著較多的升遷機會。他當了多年未見提升,遂到處投機鑽營。他先竄到了四川,希望能踩出一條升官發財的路子。他果然就敢私刻關防,招募鄉勇,把持公事,大肆招搖。不久,新任川督駱秉章對他的行徑十分地看不慣,命藩司劉容(原湘軍將領)將他趕回江西原籍,使其感到相當難堪,當即存下日後必報一箭之仇的想法。
蔡壽祺又投靠正在陝西圍剿回民起義的勝保手下當幕僚。
勝保失勢後,蔡壽祺混入宮中,擔任起居注冊官,專門記錄皇帝每天的起居、行程活動,從此他便利用在宮中任職的條件,與大太監安德海有了苟且。
同治三年6月16日(1863年7月19日),浙江巡撫曾國荃率領湘軍攻占太平軍都城天京(南京),實現了被當時史學家稱之為“削平僭偽,綏靖邊陲,偉烈豐功”的所謂“同治中興”。由此,洋務派首領恭親王奕訢被讚為“定亂綏邦”的“賢王”,被賞加三級,而湘軍頭目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曾國荃也分別封官進爵。
這時的慈禧太後卻坐不住了,她對恭親王執掌內廷外朝大權,且外省督撫盡用漢人,滿人所占比例日益減少深感不安:到同治四年5月,全國10名總督,除湖廣總督官文1人外,其餘9人都為漢人;至於15省巡撫,均為清一色漢人。且9名總督中,湖南人占有5名,即直隸總督劉長祜、兩江總督曾國藩、雲貴總督勞崇光、閩浙總督左宗棠、陝甘總督楊嶽福。各省巡撫中,湘淮軍將領也占其大半。慈禧對恭親王與洋人打得火熱也報為反感,認為他是挾洋自重,以便攬權。
恭親王還主管內務府,他力行節儉,對慈禧太後所寵信的安德海索取無厭有所勸戒。有一次,安德海曾反唇相詰,問道:“所費為何?”恭親王怒答:“如瓷器杯盤,照例月供一分,計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次日,安德海故意為慈禧進膳盡用民間粗劣瓷器,慈禧驚問其故,安德海以恭親王責備之言作答,慈禧聽完大為惱怒,“乃約束我日食耶!”
對慈禧來說,更令她憂慮的是,那些被恭親王提拔重用的漢族大員,對其感恩戴德,互相過從甚密,“陰行肅順政策,親用漢臣”,萬一他要仿效肅順豈不易如反掌?為此慈禧決意尋找機會打擊恭親王,她要讓朝廷上下都知道,自己才是清王朝的最高主宰,其他人包括恭親王在內,都不過是她驅使的臣仆,都必須向她效忠。
此時,身在宮中的蔡壽祺,從安德海口中得知慈禧對恭親王嫌隙日深,經多方窺測,認為有機可乘,遂於同治四年2月24日,以“請振紀綱以尊朝廷”為名,上折遍參曾國藩等人捏報湘軍戰功,取巧避罪,不僅指責恭親王重用漢人不當,圖謀使漢人重掌軍權,還把所有這些人的過失統統推在恭親王身上,令奕訢“虛衷省過,以弭不變,以服人心。”
蔡壽祺作為一名漢人官員,如此放肆地攻擊恭親王,本按例應得到懲治。但慈禧看到奏折後很是高興,竟予以申飭,連蔡壽祺也感到意外。十天之後一看慈禧沒有降罪,於是又放膽在3月4日上奏一篇洋洋三千言的折子,直接點名參劾恭親王,羅織的十大罪名有攬權、納賄、徇私、驕盈等,要求他“歸政朝廷,退居藩邸,請別擇懿親議政。”
慈禧收到蔡壽祺這道奏折,如獲至寶,次日便召見大學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書宋風標等8人,要他們“逮問”奕訢。
周祖培等人不敢回答,慈禧一再逼迫他們迅速查辦,毫不退讓。最後周祖培隻好說:“容臣等退後祥察”,並“請與倭仁共治之”。
倭仁是同治的帝師,是慈禧所信任的人,而且又是反對洋務運動的首領,慈禧聽周如是說才稍加放心,允許他們退朝。
周祖培等人很快會同倭仁在內閣對蔡壽祺麵加詢問,令其將參劾恭親王的內容一一據實答複,寫在紙上。結果對恭親王行賄者,蔡壽祺僅指出前任江蘇巡撫薛煥和陝西巡撫劉容二人,“並稱均係風聞”,其餘更是不能指實。
倭仁將上述情狀複疏奏上,但又稱對蔡壽祺“雖不能全部指出實據,恐未必盡出無因”的模棱兩可的結論,並提出“應如何將恭親王裁減事權”,應由慈禧“宸斷”。
慈禧早已作出決斷。次日,當倭仁等入朝複奏時,她便把親筆寫好的朱諭拿出來,交給倭仁、周祖培等閱看,並說道:“詔旨中多有錯別字及辭句不通者,你們幫助潤色一下。”
我們在中國第一曆史博物館查到了這份資料的複印件,確實是錯別字連天,這是慈禧親擬的第一份懿旨。周祖培閱後,添上了“議政之初,尚屬謹慎”八字。慈禧又催促道:“此旨即下內閣,速行之,不必由軍機”。
這道以同治帝名義下達的詔旨寫道:
“朕奉兩宮皇太後懿旨:本月初5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似此劣情,何以能辦公事?查辦雖無實據,事出有因,究屬曖昧,難以懸揣!恭親王議政之初,尚屬謹慎,迨後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視朕衝齡,諸多挾製,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諸多取巧妄陳,若不及早宣示,朕親政之時,何以用人行政?凡此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正是朕寬大之恩!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準幹預公事,以示朕曲為保全之至意。”
恭親王因為平定太平天國運動,又改善了與西方各國的關係,當時在朝中的威望很高,詔書發布後,“朝野駭愕”,許多滿漢大員毫無思想準備,不知所措;同時對慈禧僅憑蔡壽祺一道捕風捉影、“難以懸揣”的奏折,便給奕忻定下罪狀,很不理解。因此,不論宗室親貴,還是部院大臣,外省督撫,都對慈禧的做法表示反對,為此聯名專門上奏,署名者多達70多人。一時間,滿朝文武上自親王、大學士、軍機大臣,下至給事中、禦史台諫,大家眾口一詞,要求恭親王複職,這完全出於慈禧意料之外。
在這種情況下,慈禧隻好被迫作出妥協,當然她也認為打擊、羞辱恭親王的初衷已經達到,便在4月14日又以同治帝的名義下達諭旨,說由於恭親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經麵加訓誡後,既然能夠領悟此意,改過自新,所以“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但免去他議政王頭銜,“以示裁抑”。
這份諭旨中講恭親王當時痛哭流涕,其實他多半是百感交集——原來他確實沒把這個嫂子放在眼裏,而且自己功高披世,命運竟然像羽毛一樣頃刻間被折轉翻複,他深感掉以輕心,又猝不及防!
慈禧通過蔡壽祺的奏折所引起的這場風波,“玩一親王於股掌之上,遣責之,以示威,開複之,以示恩”(蔡東藩語),使恭親王的權力大為削減,而自己得以正式執掌朝廷內外大權。此後又進一步對恭親王領導的洋務事業進行打擊和限製,使其“事無巨細,愈加寅畏之心,深自斂抑”,可謂進一步退三步,舉步維艱,大清帝國剛有點新氣象的洋務運動又落在了日本明治維新的後麵。
由此結果看,蔡壽祺是中國近代化進程中的破壞者,也是曆史罪人。
胡平:小人為求一己富貴,不惜敗壞大局,蔡壽祺堪稱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還有著多少“謀人”的情節、誣告的片斷,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在他總狀告及時並狀告成癮的表現中,我們能夠隱約看到明清兩朝贛大地訟風如潮的餘沫。
而曆史的吊詭是,蔡壽祺雖做小人,卻未獲富貴。慈禧要用他時,召其麵見,撫慰有嘉,又賞黃金百兩,並允諾日後擢升他為一品大員。慈禧用完他,便像對一盤冷飯殘羹,以後不再答理了,更談不上“罩”著他。恭親王及其他堅持洋務的朝臣對他深惡痛絕,他的“為太後而死,死不足惜”的表白,最後換來的卻是“即行革職,勒令回籍”的嚴譴。
蔡壽祺革職後,仍然逗留京師,從此一片潦倒,50多歲就須發皆白。他的大女兒,許配給漢陽袁侍郎的公子,尚未完婚公子就病死了,是所謂的望門寡。他的三女兒,嫁給江夏知縣彭祖壽的兒子,可嫁過去不久又死了丈夫。夫死無子很難在夫家立足,出殯那天,她喝了毒藥,以死殉夫。
雪上加霜,屋破逢雨,晚年連連遭遇這樣的打擊,放在誰的身上不會身心巨痛,煢然孤影?可蔡壽祺不,他拿著兩個女兒的守節殉夫之事,到處乞求人家題詠。借骨肉的大不幸,四處招搖,沽名釣譽,此人的無恥,也算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