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出生就有垂老,任何人最後都免不了死亡;其間的得病,是必然的過程。其實,人類往往還有另外一種呈虛幻狀態的“病”,它往往能夠治療身體真實存在的病。
十多年前在西城三不老胡同住著的時候,曾有不認識的讀者找到家裏,說過一番佩服的話,就直奔主題,說我的某本書他們“跑遍京城也沒買到”,問我手頭是否還有?如果有的話,能否原價“讓”給他們一本?看見這陣勢,什麼話也別說了,隻能送一本吧——還得簽名、蓋章。事後,妻子嘀咕說:這些人“有病。”
不假,來人是有“病”;其實,我也同樣有“病”,而且早就有了。它究竟是什麼?——是從高中時期萌發出的對京劇(以及其他傳統文化)的愛。我在沒得這“病”之前,就先有了身體的病:心髒病。北京阜外醫院下過“心門漏血”這嚇人的判斷,雖不太厲害,卻從此不讓我上體育課了。那一陣,同學們跑到操場做各種活動時,我總是悶坐教室中,很難受也很寂寞。我得尋找轉移情緒的東西。結果找來找去找到了京劇。我跑到北海公園吊嗓子,我買了許多京劇唱本(即《戲考》)去玩味唱腔,我甚至對著收音機去聽京劇演出的實況,聽到劇場中給某個演員喊“好兒”的時候,也隨手在唱本的相應位置上批一個“Good”。馬連良在中山公園唱戲,散戲我到後門等,等著看他便裝出門回家。等他回家走了,我才去公園前門取自行車,結果存車的把車鎖進觀禮台下的空房子裏,害得我第二天還得再來取車。我有個低班同學是老畫家陳半丁最小的兒子,我經常去他們家看陳半老的藏畫和石頭圖章,有許多雞血石的,價值連城。我隔著窗玻璃看半老臨摹任伯年的原畫——臨完他離開畫案去休息,我進去比照原畫,覺得他“臨”得不“像”。很奇怪,覺得即使讓我“臨”,在“抓形兒”上也比他強。後來過了很久很久,才懂得半老根本沒去“抓形兒”,他是以自己的“筆墨”去再現任伯年的“筆意”。當然,如果不是業已出名的畫家,這麼做肯定是“反類其犬”。當時,我曾把自己的習字請我這位低班同學拿給陳半老,他看了一眼,叫兒子轉告我:“他鋼筆字的間架不錯,如果不打算幹職業書法,就不必改他鋼筆字的結構。今後主要是好好練一練筆道就行了。”多年之後,我又看到啟功老人關於少年練字的談話,他說毛筆字的基本構架的內涵,往往不是小孩子能夠體會到的。所以小孩子苦練半天(甚至長達幾年),最後對一生的用處不大。這話在寫字也可以算考分的時候,是不太受聽的,尤其是家長,都願意讓孩子從課外愛好上多有些“加分”,哪怕是多一兩分也好。我在大躍進時學著寫民歌,接著從民歌發展到舊詩,再後來私自迷上了京劇,並且知道了京劇有自己的“十三轍”,於是就拿“十三轍”和“一冬二東”比較,最後決定就用“十三轍”去寫舊詩,隻要韻母相同就可以壓韻;但平仄上要依從古時的規定……
以上不過是我當年的一些“發昏行為”,當年心中確有一大批文化偶像。就京劇而言,北京京劇院的馬、譚、張、裘,中國京劇院的李、袁、葉、杜,以及梨園內外的四位京劇編劇翁(偶虹)、範(鈞宏)、吳(祖光)、汪(曾祺),國畫圈子裏的陳半丁、王友石,文化圈的葉聖陶、沈從文、聶紺弩、趙樸初、常任俠,翻譯界的張友鬆……人才比比皆是,他們雜亂地和我們家有著這樣那樣的關係。他們為我組成了一道又一道厚厚的文化風景線,總是在很高的地方指導著我。他們還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鼓勵我,在我得意的時候警戒我,我這一輩子似乎沒有哪天能夠脫離他們和他們的指導……還包括我書櫃中收藏的一些小玩意兒。比如這個木頭的小貓,是程硯秋30年代訪問歐洲帶回北京來的。我父母與程先生夫婦熟識,“文革”後母親帶著我女兒去程家串門,程夫人隨手送給了我女兒。女兒帶回家,玩了兩天就不新鮮了。可我覺得它珍貴,於是代替女兒珍藏到今天。再比如兩隻小老虎與兩隻小鹿。前者是在中央電視台做節目時,那年是虎年,最後作為小禮物,天雨散花般散落進觀眾席。我覺得好玩,就帶回了家。隨後去日本,訪問奈良的東大寺,那裏有鹿玩具出售,我看著又覺得好玩,就“請”(仿侯寶林語)了這一對。回家發現它們四個大小合適,就請它們在書櫃中彼此做伴了。如今,我在寫作累了的時候,望著它們四個出神,覺得很神往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