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病”治病(2 / 2)

而“文革”中我在新疆,幾乎忘記了這個文化背景,幾乎忘記了這些人,更忘記了這個癮——因為那時的我正在狂熱之中。我所在的單位,前身是開墾南泥灣的359旅,我們所做的乃是“社會主義大農業”,這些都似乎壓倒了我過去接觸到的一切古董。但“文革”的爆發以及隨後的延伸,讓我的心緒慢慢沉寂,同時我在新疆也待了好幾年,新鮮感也逐漸過去,馬上有一個現實問題提到了麵前:我還沒有“提幹”,更重要的是我在現實中沒有自己的位置;而我的年紀必須考慮是否在新疆繼續幹下去的問題。如果想繼續幹下去,必須建立新的文化背景,才可能今後幹得有勁。偏偏我進入新疆幾年了,就沒發現有自己能夠適應的文化背景……於是,痛苦就不請自來了。在這個時刻,恰巧“文革”爆發,我後來被武鬥打出來回到北京,而北京又不讓久住,隻好被動地浪跡天涯——往往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京劇聲腔就在我的腦海響起,連同從前認識的那些文化前輩,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語音表情,都猛地活動起來。是他們支撐著我,讓我沒有自殺,讓我沒有絕望。當然,我也不能過分誇大這些東西,如果沒有最後的粉碎“四人幫”,我確實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等我最後調回北京,走進我滿意的工作環境之中,這種愛好(也可以叫做“癮”的東西)並沒退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有這種癮頭的何止是我,那些老先生們似乎人人都有,而且更加“猖狂”地發展和馳騁著這種東西。於是在隨後幾年中,它們漫無邊際地充塞、填滿了我的心靈。其中,在形式和內容的關係上,形式占主要的成分;操作上往往相當神秘,有手工作坊的味道。但一是好玩,二是有實效。我參與久了,覺得它屬於東方文化的一部分。用老話說,也可以稱做是“嗜好”。這東西過去總是否定的時候多,但人這一輩子,要是一點沒有的話,也屬於大的缺憾。我有一位老幹部的近親,對黨很忠誠的一名高幹,在崗位時任勞任怨;後來退了,忽然產生出被社會拋棄的感覺。老伴拉他進公園,他非常反感,說:“我有胳臂有腿的,大白天跑公園浪費時間幹什麼?”後來他身體出了毛病,結果是腦子裏的鬱鬱寡歡阻擋了治療,在69歲就去世了。癮是什麼?也就是“病”,一個人生活中有它,你就有追求。這癮——或“病”,不但不能徹底根除它,你反而要好好滋養著它,用東方文化的神秘之水灌溉它。外交部有個退休大使的京劇票房,大家在任職期間,發覺它在醫治思鄉上有特殊的療效,同時在與海外華人接觸時,以京劇聲腔作為藥引子,也是最佳的。所以他們回國之後,便又組織起這個票房,確實起到了一般票房難以企及的作用。

這兩年,有時大白天給黃宗江先生打電話,發現他那邊總是響著京劇唱腔,聲音還很大。因為他耳背了,聲音小了聽不見。我和黃先生從什刹海搬家分手有許多年了,發現他最近這兩年氣色不錯。為什麼不錯了呢?這需要慢慢找。後來我終於找到了——原來,和他對京劇聲腔的日益親密有關。早上聽,中午聽,晚上睡覺之前更要聽——終於漸漸癡迷起來,生活中也充滿了這些韻味。他和他老伴,近三五年時常討論“誰先走”的問題,不久前是他的老伴先走一步,他到香港女兒處換了一下環境。如今回來了,我一直還沒去看他——日前有我們很近的一個朋友去看他,我後來偷偷問這朋友關於他的情緒——朋友回答說:“他還是那種個性,沒太顯出悲哀,但動作明顯緩慢了。”我想,黃老師會度過這段日子的,因為他還有京劇。記得前十多年他最忙時,經常半夜回家。當他輕拍家門總要低聲喊叫:“老伴,開門來”時,老伴在門裏總要這樣回答:“京劇才是你的老伴呢!”我真希望,黃老師能把這愛京劇的嗜好持續下去,這種“病”是能治療各種身體之病的。您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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