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在香山腳下植物園時無月,回到北京城東南角家中時仍無月。一直無月,在歸途中卻忽然想起五四時代孫福熙老先生有過一個《今夜月》的名篇,而自己今夜的巧遇和引起的遐思,也都值得寫一篇“同題文章”。
我和妻子是搭乘朋友的車,在下午去香山植物園的。到那裏已三點半了,門口依然人山人海,車根本進不去。簡單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議去戒台寺,我也由衷讚成,上一次去是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還是個“紅領巾”。於是,我們就從植物園向北京的西南飛奔了。顛簸中,我回憶起朱自清先生也寫過一篇散文,是騎驢去戒台寺,他把路上的顛簸寫得十分生動。等我們到達時,戒台寺馬上就要關門了。於是,轉頭再回植物園。等重新回到植物園大門,車位也有了,遊客也少了,空氣更清新馥鬱了。大夥都嚷:“好啊,今天索性做夜遊罷!”剛進門就找地方“野餐”。吃完,黃昏便遠去了,進入薄暮的狀態。我們漫步。漫步中走進一彎曲徑,遠遠的,有個人仿佛望見了我,他交錯甩手,左一下又右一下,然後曲一腿,身子向前一恭:“吆喝——徐爺!”
我也幾乎與之同步,也那麼左一甩手再右一甩手,也那麼曲一腿:“於爺——您那!”
這是話劇《茶館》中清代茶客見麵的禮節,也是40多年前我們上中學時玩鬧時的禮節。我跟“於爺”是老同學,40多年前曾在同一所中學。不料,就在如今這黃昏薄暮的香山植物園,會以同樣的禮節重逢了!
看呆了,他旁邊站著他的“小妻子”。“小”是指她的個頭,其實他倆是大學同學;我這邊,我妻子和這些朋友,也頭一次看見我如此“瀟灑”,於是都樂了。
我和“於爺”畢業分手40年,是幾年前一次校慶讓我們重遇的。在校期間我倆並不很熟,但我倆後來的經曆實在有相似之處,可以說是所有同學中受罪最大的,人生的起伏也是最大的,所以就迅速熟識起來。我倆來往過幾次,迅速成為通家之好,兩邊的太太都參與了,我這邊還多了些朋友。
得交代一下各自的經曆。40年間,我先後去過新疆與河北15年;其間在“文革”中,我自己又遊走了20多個省,曆時一年半……他呢,剛上大學沒多久,就給打成反動學生,判了徒刑,人沒有遠走,他妻子是在京郊的天堂河農場跟他結婚的。在他服刑過半時給他們那一撥人平了反,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進了芬蘭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再後來,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就擔任這家公司駐北京的總代表……他去過芬蘭和北極,還遊覽過世界不少國家。我們一塊玩過五六次,也深談過好幾次,但我從不打聽人家的私事。我想:再好的朋友,也應該是有禁區的,人家不主動說,自己何必去問?他有兩個很大的特點:一是鍛煉身體;二是喜歡望月。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頤和園或植物園步行兩小時。我問他何必如此?他回答他體內有傷。年輕時靠硬撐,如今靠鍛煉,再老就隻能靠藥物了。這二,他說望月讓他脫離塵世,至少是可以回避他昔日生存的那種塵世。我幾次隨他去其懷柔別墅,他習慣半夜開車去北邊的高山,在山上望月是有別於平原的。他更帶我去過一處由他命名的“長溝流月”,我注視良久,建議他把“流”改為“鎏”……他不熟悉這個字,還查了字典。最近我們來往少了,一是他退休了,二是他搬家了。我去過其西郊的新居,他引我到他房子北邊的陽台上,原來香山和頤和園都在望中,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時候。
此際的他,無限欣喜地說:“我發現你們也很愛玩。大家都別走,跟我到湖邊去,馬上就要有月亮了。昨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大,我和我太太一直坐到半夜……”
我妻子問他:“你怎麼這麼喜歡月亮,而不是太陽呢?看日出不也是很好嗎?”
他遲疑片刻,最後坦然回答:“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或許看完日出,又得馬上出去幹活兒吧?”
記得他說過——勞改期間,每天勞動量是極大的,且人際關係是很難處的。這我能理解,我在新疆時,也曾管理過勞改刑滿了的職工。
我們來到了湖邊,他指著一塊他常坐的地方——我們坐下了。他講起,前年他和太太一起去拉薩,空氣稀薄,兩人都喘不上氣,但窗外的月亮太大太圓,他太太盡管說不出話,卻還是指著月亮“嗚嗚”地欲言又止……
等到了十點,月亮還不上來,我說“改天再看吧,我們家在北京城的東南,這兒可是城的西北……”
他也覺得不能讓我們再“耗”下去了。他強忍住遺憾,大聲說:“改天再來望月,我,我——補!”
大家嘩地笑了,這望月也有補的?他是要補給我們這一片清光,還是別的什麼?我在歸途中想,這位老同學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或許就與始終照耀心中的這片月光有關。月光給了他真誠,給了他信心,給了他存活、奮鬥於世的種種機能與智慧。
今夜無月,但我確實望見了月亮,很明亮很清晰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