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性(1 / 1)

每個家庭剛組成時,性別概念一定很清楚:男的是丈夫,女的是妻子,互相愛慕,互通有無。逐漸熟悉和彼此適應,然後有了孩子,這小家庭就圓滿了。嬰兒最初是無性的,到了幼兒和少年階段,性別慢慢顯露出來。等孩子變成青年,性的含義就十分清晰,他們又要建立自己的家庭了。這時父母常常惋惜,但也沒辦法,隻能和孩子握手道別,朋友般分手。當然,近年歌星唱的“常回家看看”,又讓我們以及我們的同齡人非常感動。再過上若幹年有距離的生活,最初的夫妻變成了老夫老妻;或者像俗話中說的,變成了“老公母”倆啦。真等到了這一刻時,各自的性別概念反而淡漠了。因為已經太熟,絲毫沒有秘密可言,他倆在自己的“老二人世界”以及“三代同堂大家庭”中,都變成性別模糊的“中性長者”。這樣的老夫老妻值得尊敬,我們也將進入這樣的老齡社會。

忽然,我想起自己所鍾愛的京劇。它是個什麼“性”呢?我很小就喜歡上它,喜歡聽,喜歡看,甚至也喜歡唱。因為我是男性,所以唱老生,同時覺得京劇很男性化。當然,這隻是一刹那的感覺。許多年後,當我真的進入中國京劇院工作了,也曾從總體上把握過京劇“性”的問題。京劇有那麼多帝王將相,唱腔旋律也激揚悲壯,“男性”風範很足。越劇呢,小生小旦麵孔漂亮,身軀窈窕多姿,唱腔更委婉動聽,應該是“女性”了。我還因此寫過一篇文章,覺得挺好玩的。如今呢,離開京劇院有些年了,看京劇也越來越少了。也正因為這樣,前幾天看了一場《龍鳳呈祥》,就忽然冒出新的想法。這戲當中有龍也有鳳,其性別應該是男還是女呢?真不好一言判定。不妨推及到傳統的折子戲和整本大戲,它們是否可以算作京劇世界中的老年“中性”呢?這些戲,真是演得太久了,演給各式各樣的人看,在各種各樣的境遇中曆經過各種風波,可它們淡然一笑,全都泰然處之,仍然給新老觀眾以巨大的愉悅。看過這些戲的人很多,這些戲反過來也在看觀眾,看社會上那些各種各樣看自己的人。這個“看”,應該是雙向的。就比如1942年毛澤東到重慶參加談判,蔣介石請他看京劇——劇目也隻能是這類最“中性”的戲。毛後來回到延安,對延安平劇院的演員說:“重慶演戲的人,技藝比你們高,但刻畫人物沒你們深刻和準確。”一晃幾十年過去,大陸上的京劇演員第一次到台灣,演出時在第一排前增加了沙發,張學良老人坐在那兒,搖頭晃腦看完之後,把梅葆玖等人請到自己麵前,回憶抗戰爆發之前那一晚在北京中和戲園看梅蘭芳演出的情景,一直說到後來的這半個多世紀,老先生感慨係之了,最後大聲說出一句曆盡劫波的話:“是中國人,就得聽京戲!”可以認為,張學良是推崇京劇“中性”的老年文化的,他是相信它一定有作用的,因為世界上隻有它最持久,往往在最困難的時刻,能夠被矛盾的各個方麵所接受。“中性”文化可以調和矛盾著的雙方坐到同一條板凳上,讓雙方都感到自己能“贏”;結果這樣一來,真正“輸”掉的也不是“中性”文化自身。現在,不是有了個新名詞“雙贏”麼?推及到“中性”文化,隻要認真推及和普及它,“雙贏”乃至“多贏”的大好局麵就會離我們越來越近。

世界變了,我們的觀念也應該隨之更新。無論是在小家庭成員的關係上,還是在今天世界的大舞台上,那種隻有一個賈母當政的日子,似乎是永遠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