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過去是不大講的。20世紀50年代中學畢業,學生報考大學,專業的意思無非是,可以初步分為理科、文科或工科;等大學畢業進入單位,卻未必能用得上你這個專業。因為單位性質和你的專業未必“合槽”。如果不“合”,就需要你服從單位,這也叫個人服從組織,一切都沒說的。如果單位允許你“改”專業,那真得千恩萬謝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是成分——工人、農民、解放軍、國家幹部……這些都相當不錯;而知識分子呢,無論你是哪個專業的,一句“臭老九”,就都“有”了。
很不幸,我上高中時遇上“反右”,不但把我父母給搞下去了,還波及到我——升學時就很猶豫:還敢考“新聞係”麼?否!隻能考一個與意識形態最遠的“戲曲”。“戲曲”是專業麼?它太泛泛了,其中的區別還大著呢!我隻喜歡京戲,其中最風光的當屬“角兒”,“他”或“她”一直站在舞台當中,總在接受鮮花和掌聲,私下更是吃香的喝辣的,那個“好兒”就甭說了。要是龍套呢,成天低三下四,更掙不了幾個錢。可我偏偏喜歡上了京戲,就因為其中“相對寧靜”,沒有或缺少“階級鬥爭”什麼的。在高中畢業那一陣,我很想走進梨園。具體說,自己想幹什麼專業呢?——想當編劇。一方麵是沒法子,我不會唱戲,沒表演的幼功,現學也來不及;但我發現了編戲的樂趣,首先其中有“深沉”,其次是還有很大的“權力”,可以根據劇情的需要,叫誰上誰就得上,叫演員怎麼演他就得怎麼演。這當中又包括兩類人——一是名伶,也別管他是多大的“角兒”,你安排他唱西皮,他就不敢唱二黃;二是台上的曆史人物,別管他是多大的官了,你一筆下去就能夠決定他的“死活”。我想,要是能在中國京劇院當一名編劇,那滋味應該是不錯的。這想法是非常符合我的實際的,可我能一步登天麼?當時在九霄中,有一個權威的聲音呼嘯著喝令我:“沒門!你算老幾?你想脫離進入工農兵的改造,想潛藏進這個避風港和象牙塔?”我沒管它,繼續努力往裏鑽,但就是進不去。我又等待了許久,一邊等一邊學習,學的都是傳統文化,可還是不行,甚至是“越學越不行”。最後沒轍了,我隻好一頭跑進新疆塔裏木河流域,在基層演出隊編點節目。一待八年,沒專業,有時能用上一點編劇技巧,但終究很有限。後來調河北固安,更用不上專業了,就用高中學的那點基礎文化去教書——有時教高中,有時教初中,有時教小學,萬金油,讓教什麼,就教什麼。
一直等到“文革”結束,我調回中國京劇院,當了一名小編劇。這專業來得突然,因為真在國家劇院當編劇,沒點“真格的”可不成。可從來也沒有過編劇學校,更何況是專門培養國家劇院中當編劇的學校!像從前的戲曲編劇那一撥人,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必須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他們沒有任何一門的“專學”,但同時必須有關於社會各方麵的“雜學”!正是這些“雜學”,才形成了編劇這門專業的“專學”!這,應該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題目,就不細說了。當時中國京劇院肯於調我,是看中我身上還符合編劇的某些素質吧。為這,我真得感謝新時期的到來。如果不粉碎“四人幫”,如果對京劇還是老看法,那麼京劇就不能名正言順挺起身子,我也就不能以此作為專業進入中年後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