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北京,不能不關注北京城的地圖,通過不同年代的地圖比較和研究北京城的變化。最古老的北京地圖在哪裏?我在北京大學著名教授侯仁之先生的會客室中見過,有一麵牆大,是清乾隆時對北京城的記錄,仔細到每間房子都能看到。侯先生是我國研究北京的大專家大教授,這東西擺在他家裏當然符合身份。但我在民間也見過同樣的一張,那是在東城的一間民居當中,房子很小,主人的頭發很白,他和我說得高興了,把床單猛地一掀,下邊壓著整齊的一疊紙。翻開之後,也是如同侯先生家中那樣的地圖。顯然,他保存這個就更辛苦了。老的地圖,似乎是越舊越好。我還沒見過早於乾隆的地圖。至於新的地圖,認真收集的人就少了。民國地圖對於清朝來說,是一種特殊的新;但進入到上世紀50年代,再看民國地圖,就似乎慘不忍睹了。北京市民,天天在生活中看著和創造著最新的地圖,偏偏又喜歡收集越舊越好的老地圖。這,不能不說是個很發人深思的文化現象。
如今,在一個很長的時期以後,關心北京城市建設的人,多有一種鬱結存乎心頭:當初剛建國時,要是能聽取梁思成他們的倡議,不拆城牆和城門,同時在老城之外再蓋一個新城——那該有多好呢!如果這樣做了,北京在其後的建設當中就會贏得多少的主動。但這是今天的城市建設理念,當時大多數人還沒想到這個——舊社會剛被推翻,新生活要盡快創造,每天都有幹種萬種的事情要做,而舊城從某種意義上就是攔路虎。囿於當時的曆史條件,人們思想中的新和舊是不可協調的。為了實現新,就必須無情地打破舊。既然這樣,在此後的50年間,就不僅僅是拆除舊城牆了,而是拚命掃蕩舊思想。進入“文革”,更把“左”的思想和路線發展到極致。50年過去,國家和人民取得了新的認識,北京也跟著進入新時期。如今為了“2008”這個大目標,北京城又處在一個新的大變化之中——開了許多新路,拆了許多舊房,有人詼諧地利用“CHINA”(英語“中國”)的諧音,說現在正在“拆——呢”。實際有拆就有蓋,蓋新的一定大於拆舊的。這個道理是明白的,但是放眼望去,我總是看到一望無際的工地,而北京的新城究竟存在何方呢?
久久念之於心,最後終於讓我於無意一望中而得見。2005年12月的“冬至”,我去八寶山革命公墓參加了袁世海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袁老先生與我父母有“舊”,我個人與他有“新”(工作接觸)。在這兩種感情的交錯中,心情是很複雜的。在歸途中走進地鐵,眼前還晃動著追悼會上那些灰白的頭發。我不禁有些悲哀,昔日以“富連成”為標誌的那一代老名伶都已成為曆史,那麼新一代的京劇和京劇人又當如何?這個問題環繞在我的心中,我極力去求得答案,但答案又不是那麼容易就到來的。忽然,我發現了一塊碩大的北京遠景規劃圖,它豎立在地鐵站中。我站定了腳跟,在無心中望去,忽然看到了一個剛剛熟悉了的地名:大屯。它在北四環之北,同時又在中軸線的偏東,未來地鐵五號線將穿經這裏。我是站直了身子平視的,它恰巧與我眼睛同高。我不由極大地詫異了——我即將搬家的這個位置,一向被我認作是遙遠的北部郊區,荒涼而缺少人跡,怎麼變成新北京的中心了呢?我稍稍抬高視線,就在北五環之外,有著很大很大的一片綠色,那是未來舉行奧運會的場所——我此前在電視節目上看到它的規劃圖:由許多藍色湖泊環繞著若幹綠色島嶼,島嶼上興建起這樣那樣的體育場館。這些藍色與綠色,真是漂亮極了。在這碩大綠色的上邊,更有一條城市輕鐵已經建成,從我視線以下的西直門“升”上來,到達回龍觀東折,橫行天通苑後“降落”下去,到東直門為止。這條城市輕鐵是最近剛動工興建的,政府隻要下了決心,就能把種種艱難徹底掃蕩。我腦子中依然在問:“生我養我的北京舊城究竟在哪兒?”我匍匐下身子,終於在與我膝蓋同高的位置,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凸”字形。到這時,我忽然頓悟出一個道理:過去多少年留存的遺憾,已在不聲不響之中彌補了,並且是超標準地完成了。北京城市中心迅速北移,前幾年移到了亞運村;今後繼續北移——估計會移到北三環至北四環之間。我慶幸這次搬家,選擇了“大屯”這個位置,正可以借助修建奧運場館時,讓自己的意識也同步前進,眼看著城市北部如何大踏步地繁榮起來。
我在上世紀末寫作了《老北京》三部曲,那麼在未來的數年間,是否又能寫一寫《新北京》三部曲呢?我即將進入新城區域,但我不忘舊城以及涵蓋著它的悠久文化。新城不能光用水泥沙石建造,更需要在建造的過程中,有新的北京文化與之伴生。新城文化與舊城文化既對立又互補,我想,自己接受舊城文化大半生,現在到了體驗和描摹新城文化的時候了。北京城和所有的北京人都在努力,讓自己也跟上他們奮進著的步伐,及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