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言難盡我母親(1 / 2)

母親1988年冬天去世,舉行告別儀式那天奇冷,而到場的人也奇多。我們家屬,那天是全國政協派了小車接了又送的;可父母那些共同戰鬥了大半輩子的同事,大多是乘坐公共汽車來的。在靈堂我與他們握手時,能感受到他們手上的僵直與冰冷,這些都是沒有聲音的語言,是勝過那些剛從溫暖的車中下來,就優先與我們握手的人,他們經常這樣與逝者家屬握手,這是他們的例行工作,合體的慰問之後,則是徹底的冷冰冰。

母親去世後,悼念文章出乎意外的多。我收集起來,準備以後出一本東西。我也在政協報上寫了一篇,題目是《蓋棺還沒論定》,我雖沒當過新聞記者,但研究過新聞史料,更從小見過與父母同期的那一批大記者。我敢說,關於他們這些大記者的人生之路,我能說出新聞研究所的研究生所寫不出來的東西。在當年悼念文章中,屬北京大學教授金克木的那篇最好。究竟好在哪裏?我以為,其中沒一句是大話或空話,句句是事實,句句是真情。我以為,建國以來新聞戰線有時進又有時退,母親則是與時俱進,她所具有的價值,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

我在這篇文章中隻談母親在家庭生活中的瑣事,隻一件。

這是在1960年或1961年,國家正處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北京很困難,外地就更困難。北京開始下放幹部,下放到地方——可以是省會,也可以是比省會更低的地方。中央做了決定,中央與北京市的各個機關立刻雷厲風行。這下子真好,各個單位的領導如同獲得了尚方寶劍,平時討厭誰,現在就可以宣布誰下放,而且可以挑最遠最窮的地方讓他去。一個單位形成了內部決定,可以暫時先不宣布,而在暗中與下放幹部配偶的單位聯係,問“你們願不願意把他那口子也下放?”如果同意,咱們一起“選擇一個窮鄉僻壤給他們”就是了。當時,我父親所在單位宣布讓他下放山西侯馬(地區所在地),我媽所在單位也同時宣布,讓我媽帶著我們全家一起去。我媽沒立刻答應,隻答應讓我爸先走,說家裏安排一下,因為隨同下放的人當中,也包括我這個14歲的少年,正上高一的學生!我媽單位經過研究算是同意了,隻給了一個很短的搬家時間。我爸去了侯馬,安排在地區師範專科學校工作,因為打了右派,黨籍也被開除,不能直接上課堂,隻能做些幕後的工作。我爸來信說,那裏人極好,催我們趕快來。我媽沒回信,心裏直罵我爸。我媽跟我說,根本就不信純粹是天災,肯定是政策出了大偏差,才弄得連首都幹部的口糧都沒了,矛盾一出,隻能往下壓矛盾:下放!北京的幹部在北京工作慣了,他們各有專業,他們的工資比地方領導還高,同時也不會幹地方上的那些事,下放過後肯定又會有新的矛盾……我母親就是個嘮叨嘴,在家裏說了又說,到外邊有時忍不住了,也依然要胡說幾句,經常是聽的人直打哆嗦,請她千萬少說,趕快打住。好,這些廢話我也打住。我立刻進入正題——且說某日,我媽提著菜籃子到白塔寺買菜,在大街上巧遇一老朋友,名叫浦熙修,她是我母親重慶時的新聞夥伴,倆人經常一道出去采訪。解放後她也在北京,主持《文彙報》在北京的記者站。反右中同樣被打成為右派,並且是毛澤東親自點名,說“兩將之外還有一女將”雲雲。所謂“兩將”,就是章伯鈞與羅隆基;所謂“還有一女將”,那就是她了。由於她是“禦筆親點”,所以她挨批鬥絕對不在我媽之下。但到了處分時,卻因為她是民主黨派而從輕,不下放,隻取消了政協委員稱號,工資也相應降了一些。兩人街上一見,我媽的話匣子又立刻打開,述說諸多往事不停,以及全家被下放山西侯馬的種種……浦熙修一聽,說:“我現在就在這全國政協的文史資料整理委員會中,擔任其中文史小組的副組長,我手下也沒兵,你其實到我們這兒挺合適的,我們團結的那些文史老人,有不少就是重慶時代的,你都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