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建國十周年前夕回來的,工資降了幾級,但還位於高級幹部的最低一級。他變得不大說話,我媽依舊愛嘮叨。
我爸非常愛學習,經常認真研究報紙的社論,遇到我那個依然在高位上的舅舅,一見麵就縱談國際形勢。舅舅是外交部新聞司的司長,有時都對我爸說“你簡直比我們還上心……”直到這時,我爸才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一陣正組織力量出版馬列文集。不是全集,可文集的數量也在30多本,都是精裝的,分批出版,成一本出一本。我爸是最熱心的讀者,出一本買一本,買一本熟讀一本。經常是這一批的幾本都讀完了,他就到處打聽下一批的出版日期。我記憶得很清楚,夏季的淩晨,我家院子裏很靜,在那兩棵大棗樹的下邊,總有他坐在小板凳上讀書的身影。那厚厚的馬列文集,上邊有他用紅鉛筆打下的斑斑印記。
他是個嚴肅的人,他在認真追尋自己犯錯誤的原因。他要到馬列文集中去尋找。他還仔細閱讀報紙上的社論,看是如何“發展了馬列”的。他後來退休了,在街道上認真讀報紙,整天與那些小腳老太太為伍,還覺得提高很多。街道上查衛生,他也拿著個蒼蠅拍子,走東家串西家,熱度很高。遇到國慶,街道幹部輪流在胡同口值班,人家是拿錢的。我爸不拿錢,如果同意他參與其中,他比喝了蜜還高興。
粉碎“四人幫”之後,不久他就被“改正”,恢複了黨籍與原工資,又安排了相應的職務,說老實話,他已經不太會工作。單位用車接他上班,他一再婉謝,最後依舊每天來車,他隻能請司機停在胡同口處即可,那樣拐彎方便。他坐車習慣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說能夠隨時與師傅聊天,能夠得到許多幫助。
記得當年我爸是最反對我搞戲曲研究的。他說“舊社會中我們當記者,是努力朝前看的;可你年紀輕輕,為什麼反倒朝後看?”他是吼叫著這樣質問我的。我冷冷地回答他:“我倒是想學新聞的,你問問人民大學的新聞係,肯收我這樣家庭出身的學生麼?”等到我出走新疆河北15年後,因為我寫了一個京劇現代戲的劇本,被中國京劇院看中,最後由文化部出麵把我從農村基層調進北京,並安排到中國京劇院當起了編劇——這件事讓他大惑不解,許久沒與我說話。等我後來寫出《梅蘭芳與二十世紀》等書之後,等他的許多老朋友也在背後誇讚了我之後,他這才改變了對我(以及對京劇)的看法。時常會以朋友的態度要我坐到他的對麵,要我給他介紹一番梨園的大好形勢……
在他去世多年後的今天,我回想起他向我說過的最重要也最真誠的一句話,竟然是我1979年剛剛調回北京的時候,在某天的一早,他正在院子裏的棗樹下讀書,我剛起床,出了屋門,正好與他的目光相對。他望了我許久,下意識說出這樣的喃喃的話:“你多年輕,多好啊……”這個情景我永遠忘不了,但這句話其中的內涵我現在才剛剛懂得。隻要年輕,就有機會,就有可能成功。而當時的他,也經過長期的苦難剛剛改正,但年紀不饒人,工作擔子壓在肩膀上,卻是真的幹不動了。
我的那些年,總算用盡全力工作了,大約有20年或者更多一些。我做得很盡情也很用力,後期也比較注意自身的協調,總算身體還沒有遭受大的傷害。但如今的我,陡然間感覺到一種“老”的感受,也無奈,“老了就老了吧”,但總算搶在“老之到來”之前,還算做了一些工作。我終於感受到父親當年對我說過的這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語,我算是理解自己的父親了。
我終於感受到一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