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白北馬(1 / 1)

人老了之後,許多好吃的不能再吃。有時是吃不動了,有時是飯館離家太遠,還有時是食品和自己的疾病相抵觸。趁精神好的時候憑窗坐下來,手裏端一杯清茶,遠處再有些風景——你在這種環境下,回憶一下當年嘴上和心上的感受,我以為仍然是一種福氣。我時常能感受到其中的滋味與蘊藉,覺得它們是十分養人的。

我認真研究過老字號,其中有一些是已經失傳了的,但透過字麵,依然能感到它的好吃。

一個是昔日北京隆福寺前街上的白魁老號的燒羊肉,再“就”上旁邊一家叫“灶溫”鋪子裏的“一窩絲”抻麵,據說它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那得是夏天,外邊挺毒的日頭,客人先要了點燒羊肉,切好了的,外邊用荷葉包著;這時再要一碗“一窩絲”,把肉向麵上一倒,然後就“呼啦呼啦”吃起來。似乎吃相不能太文雅,你得有一種“喝”的感覺。等一口氣把碗裏的東西都“喝淨”了,那份暢快,那份滿足!這“白魁老號”如今北京還有,並且開了好幾家分店,可“灶溫”早就失去蹤影。我經過品味得出這樣的結論:它們合則兩利,分則兩傷。

再一個,北京當年有一個東興樓,它是八大樓之首,氣魄大,門麵大,善於做山東菜係的海味。但也奇,專有精於吃喝的人去吃不顯眼的“小菜”——燒茄子。這菜咱們居家過日子都隨時要吃,還何必去東興樓呢?可那時候就偏有這樣的人,他進店專點這樣一個菜,不動聲色,那夥計也不知深淺,就通知後邊廚房做了。等菜端了上來,大約沒立刻上到這個桌上,稍微耽誤了一會兒。結果這顧客沒動筷子,就吩咐夥計說“叫你們堂頭兒來”,那口氣真是大,大到不敢拒絕的地步。夥計不敢聲張,趕忙把堂頭兒請來。堂頭兒一哈腰:“這位爺,您找我,是為了——什麼事?”“瞅瞅你們這個菜的成色吧——”說完,他就再不出聲了。堂頭兒一看,菜的顏色比通常的稍深,扭頭嗬斥夥計:“沒立刻上了不是?客人來了點菜,菜價雖有高低,可一樣都是爺,是人家照顧咱,才來咱這吃飯哪!這麼著,把菜倒了,立刻讓後邊重新做一份——待會兒隻要菜一到,你立刻給端上來——記住了沒有?”說完一轉身,向著客人點頭哈腰:“對不住您啦,您多擔待吧……”這時,客人眼睛半睜半閉,一揮手:“沒事了,忙你的去吧!”於是,一場煙霧這才散去。事後,堂頭兒把夥計招到身前,問道:“你知道菜起鍋時有幾分熟嗎?告訴你:隻能有七分熟,等端到顧客的大屋子裏,熟的程度加了一分,你端到人家桌子上,又多了一分;等客人搛進嘴裏,恰好是十分。今天你準是覺得這菜小,不賺錢,就沒當回事,後邊菜一到,就趕忙給吃昂貴菜肴的客人上菜去了,就把這位冷淡在一邊了,是不?結果,等你最後端上去時,這菜已經熟‘大發’了,顏色深了不少。要不是我趕忙陪不是,這位要鬧到外邊去,咱們的牌子興許就讓你給砸了哪……”這故事,當然不是我能夠親見的,我也是從“當年過來的老人”處聽說的。我也知道,東興樓如今已經翻蓋,但這樣的故事在生活中似乎不會再發生了。

又一個,就是南白北馬了。它倆賣的是同一種小吃:豆腐腦。您一聽準樂了:豆腐腦,是個多大點的買賣,居然敢用“南”和“北”去冠名!對比一下其他的“南北”——“南歐北梅”,上世紀20年代,活躍在南方的京劇演員是歐陽予倩,在北方則是梅蘭芳;“南黃北焦”,60年代上海—帶活躍的話劇導演是黃佐臨,北方則是焦菊隱;“南王北張”,我國最著名的戲曲研究家,南方是王季思,北方則是張庚……您說,這些個“南”和“北”,都是多大的人物,而豆腐腦界呢?居然推出了“南白北馬”!它發生的時間在清末民初,我當然沒趕上,它的滋味到底如何,我不可能有真知。但是,一當認真研究了北京城的曆史,頓時發現這個白和馬實在是恰合其位,它們的滋味也實在是太獨特和太恰切了!北京城,是先有內城再有外城的,這個“北”就是內城的鼓樓,姓馬的賣豆腐腦的,就在這裏成名;北京隨後建造了外城,那個“南”在前門外大柵欄裏的門框胡同,那裏也出了個姓白的賣豆腐腦的。於是,一南一北,這兩家小業主和他們的後人,在北京城馳名了很久。這事比上邊那個還要久遠,我更不可能親身感受——是指豆腐腦的做法和滋味,但把它們一聯係城市建設,那味道就要濃鬱得多。

我這兒說的都是古典,古代的東西不一定都好,但重要的是要從中提煉出經典。當然,從現代中也能提煉出經典,但費的勁就大了。我們之所以提倡繼承傳統,其意義就在這裏。至少,它可以避免許多無謂的浪費,也能得到不少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