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詩的力量(2 / 2)

話再說回來,近年一些記者時常給我帶來麻煩:往往當眾問我這樣的問題:“您以為,京劇的前途或命運,到底會怎麼樣呢?換言之,它是否會消滅(亡)呢?”問這話的時候,往往有一些文化官員(也包括京劇的院團長們)在場。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覺得很懊惱很局促。我不能不回答,因為我寫了幾十本關於京劇的書,幾乎每本都涉及這個問題。在其中我都或正麵或側麵做了回答,但那種回答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至少也是進退從容的。對京劇的前途或命運,似乎不能用簡單的“是”或“非”的一字就加以概括。我在回答前或回答中,往往也注意到我身邊的官員(院團長們),他們掌管著一部分京劇的創作和演出隊伍,上級給他們的使命就是把現存的隊伍帶好,你如果在他們麵前說京劇如何如何不適應新的時代,他們的臉上和心頭,都會是很難受的。但話又得反過來說,我作為一名執著的研究者,我默默做了許多年,同時又用筆說了許多年。我的工作沒有功利目的,甚至有時是讓人討嫌的——但我說的確實是心裏的話,又確實是屬於具有文化遠見的話,我為什麼不應該暢抒己見呢?

於是,我試圖講得“圓”一些。什麼是這個“圓”呢?既有圓熟,也有圓滑,讓二者緊緊纏繞在一起,實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後來,我在沒事兒的時候設計出幾種方案,結果越設計越覺得不得要領。再後來,有一次在北京大學講課時,忽然心有靈犀,想起了唐詩,想起了李白和杜甫。頓時,我覺得膽氣壯了起來。北大是個什麼地方?北大需要用什麼思想去占領?每一個在北大發言的人,應該具有怎樣的心態?我這樣想著,嘴巴上也就流瀉出這樣的語言——

咱們拿唐詩去比擬並審視京劇。因為唐詩屬於“過去時”,比較清楚,大約不會有爭論。唐詩分階段,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初唐時是誰?是“初唐四傑”一批人,但這時的詩歌無論從哪個方麵說,都還不成熟。到了盛唐,這代表人物“大”了,詩歌的氣象也“大”了。李白和杜甫都是既天才也必然地出現了。後人們尊稱他倆為“大李杜”。時代再發展,到了晚唐。唐詩的代表人物變成另外的兩個人——李商隱和杜牧。他倆論個人才情,未必輸給李白杜甫,但後人卻稱呼他倆是“小李杜”,因為他倆再也寫不出那種能夠反映盛唐氣象的作品了(我隨後在既定場合下,結合時間的長短,舉例分別敘述李白、杜甫和李商隱、杜牧在反映題材和手法上的異同)。京劇也是同樣,今天的名伶論才氣和功夫都未必輸於前輩,但演出來的玩意兒硬是顯得“表麵”(甚至是“不對”)了。(下邊又有對應上邊的一段話,或長或短,但都要說得一氣嗬成,首先要“盡”自己的“興”。)所以,我個人認為,時代對任何一種藝術的興衰,都是有所製約的,今天京劇舞台上的英豪們,如果用曆史的眼光去考察,他們至多也是一批唐詩中的“小李杜”。

我在北京大學講出了這樣一個輪廓,當即獲得台下的掌聲。我沒料到,事後也很受鼓舞。藝術的上頭有文化統領著,所以談藝術的時候,要盡量讓文化領先。當然,這種領先又不能太超前,太超前了就讓具體工作的人感到茫然。等我產生出這樣的“回答格式”之後,心裏就坦然了,以後即使當著官員回答這個問題,我既覺得膽氣壯,同時也把回答掌握在一個最適當的尺度,“見好就收”。人嘛,總不能太張揚,各人都有各自的位置,我無官無職,隻是研究比較用心一些。在自己的書裏,力求把所得說深說透;至於在工作中,千萬別把學術看得太什麼,能夠隨遇而安就很好了。也正是基於這個道理,多年來我隻說我自己的,從不與其他人辯論。現今的中國,能夠有一個容許各人說各人的話的環境,應該說就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