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的大詩人王維被複活了,他穿行在自己居住了30年之久的“輞川別業”當中,時而在水邊佇立,時而與朋友唱酬。最終,他吟出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著名句子——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王維這所莊園位於長安的南邊,麵積很大,比今天北京的北海公園還要大幾倍。其中有村落,村落中住著他的佃農,每年都要向王維交納租金。這裏的風景是優美的,兩個湖的四周有農田更有山巒,更因他寫過諸多詩歌而增加了這種優美。其中可供鳥類鳴唱的溪澗是很多的。北邊的湖較大,叫欹湖;南邊的較小,卻叫北湖。我尋思,北湖南邊或許還有一個真正的南湖,這南、北兩湖曾經是連成一體的;隻是北湖被王維圈進他的別業之後,原來的南湖便被遺棄在外了。輞川別業的大門設在中部偏東的文杏館,這兒臨近外部的村莊,采購方便。王維住在欹湖之東,由大門去自己的家有幾條路,要翻越小山,山上養鹿,欣賞野景自然是最有味道的。欹湖西部有許多景點,可以坐船過去,也可以走路過去,走路要繞過欹湖的南邊,結果這一繞,就更增加了王維詩歌中的委婉和神秘。詩歌麼,哪兒能直來直去的,那樣就太沒味道了。於是王維在這有味道的風景中,一下子住了30年,也寫出了自己的詩作《輞川集》。王維略早於李杜。他不像李白那麼激揚豪放,滿中國地亂跑,寫了那麼多指點江山的詩歌;也不像杜甫那樣惆悵,經常深入到生活底層,詩歌越寫越沉鬱。王維就是王維,他非常喜歡自己的這個別業,有山有水,可以優遊自在地吟詠大自然,他是擁有藝術家氣質的文化貴族。他把自己生命最重要的部分,貢獻給了這一處山水;他畢竟是有才氣的,才氣反過來更優美了這裏的山水。
我手邊正有一本《中國山水文化與城市規劃》的書(東南大學出版社,汪德華著),書中有許多光芒四射的點,都寫得很盡意也很瀟灑,本文所說的“王維?輞川別業”就是其中之一。作者在略述過園居文化的發展由來與各時期特征之後,就以王維的“輞川別業”打頭,隨後又引領出他的幾個隨行者,如“自居易·匡廬草堂”、“柳宗元·愚溪別業”、“蘇舜欽·滄浪亭”和“沈括·夢溪別業”,這幾處都有電腦繪製的“想像平麵圖”。我望著這幾處電腦地形圖久久發愣,想像著作者在電腦前一點點揣摩和修改的樣子,他這本書很可能最初就發源於這些單篇的文章,很可能是因為這些單篇寫得“順手”了,最後才又萌發和完善出這本大書的整體立意。
我從出版社找來作者的電話,馬上就與他聯係上了。一問,果然。作者是先傾倒於王維他們幾個沉醉大自然的實例,隨後為他們每一處別業在電腦上思索著繪圖。依據主要是他們詩文中關於地點的敘述,以及前人畫出來的山水畫。我聽著,也覺得很沉醉了,這顯然是在複活這些山水文人與山水的關係。作者寫過若幹單篇文章之後,一方麵覺得很盡興,同時又發覺無意中觸及了一個大問題:中國城市的形成,往往和山水文化的滋養有關。於是,他緩慢而又審慎地思考著,把這些單篇的論文連綴、發展成這樣的一本大書。其可貴之處就在於,作者寫書不是從一開頭就以理性去條分縷析,然後搭出高屋建瓴而又讓人興味索然的框架;而恰恰相反,他是以沉湎在某些細節(如人與其別業的關係)上的不斷玩味的方法,去探測王維等人的心路曆程。這樣的處理增加了書的娛樂性,諸多神來之筆非常好看,也非常給人以啟發。實際上,王維一千人等沉湎別業的事例,恰恰正是中國山水城市形成的一種縮影。別業能夠搞好,城市的設計和完善也就不難了。我更想到,今天研究城市文化的學者日多,我們究竟以怎樣的心態下手呢?是從純理性去審視呢,還是不妨從感性去探索中國城市的特殊性呢?我比較傾向於後者,並以為它有助於改進我們的學風和工作作風。作者汪德華,從書上的簡介中得知: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建築係,中年以前在基層做實際工作,後來調入國家城建總局擔任總規劃師,是一位資深的學者。一輩子兢兢業業更紮紮實實的工作,仍把關注中心放在“事業中的人”之上——在這個理性很強的題目中,很注意把大論題與小筆觸相結合,不僅大處高屋建瓴,筆墨小處就更激動人心,二者相輔相成,給人以悠遠而又實際的啟迪。我以為這一寫作特征,確實是很值得思考和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