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我參加過三種飯局,一種是梨園圈子的,另一種是文化圈子的,再一種是前兩類飯局的交叉。第一種中我是晚輩,很注意傾聽大師級演員“一不留神”說出來的真理;第二種中我是孩子,有許多人跟我父母是半個世紀的朋友;再一種交叉性質的,我總要煥發出個性,力求以獨立人的身份參與。我發現,飯局上要用話的機鋒與朋友相碰才有趣。在梨園飯局上,往往要借助酒興,要敢“拚酒”,更要敢和旁人“開攪”。當然,麵對前輩時要適度,不能“逗你玩”,不能為了尋開心忘記執弟子禮。那時候是吃得動也喝得動,真幸福呀!比如喝酒,我有四兩白酒的量,一般“拚酒”滿能對付,有時從容起來,也在喝酒中得到知識——喝酒的人分五等,最高的叫酒仙,最差的叫酒鬼。我呢?其實哪個等級也不是,我喜歡自己喝自己的酒,既不“讓”別人,也不接受別人的“敬”。但不論什麼牌子的酒,我都能聞,一聞就知道它的好壞。除了酒還有煙。我從不抽煙,但經年累月跟抽煙的人一塊混,隻要對麵有人抽煙,他一口雲霧吐出來,我在對麵遠遠聞到了,就能知道煙的好壞。
就這麼一混多年,北京文化圈的這些人,也慢慢都熟了;連同北京的這些飯館(包括其主要飯食)也大體心中有數了。我漸漸從容起來,因為我也逐漸找到了“我自己”,這也逐漸被“圈子”所接受。同時,隨著老前輩的隱去(有些是故去了,有些是不大出門和吃不動了),我在人群中的輩分也逐漸提升,從最初的“晚輩”轉變到“中年”,再加上我搞的是京城文化中的故舊一派,經常來往和請教的多是年高的人,所以久隨之也便久成之,慢慢融化在他們之中。甚至從前兩三年,有些年輕人給我打電話時,一開頭竟然稱呼起“徐老”來。最初以為是玩笑,稍後則感到很悲哀!真的,人生果真就這麼短麼?什麼事兒還沒幹出來,怎麼就“老”了呢?
時間走得太快,我父母雙雙去世,我的孩子也成了人。在應付飯局上,我又有了一種變化——也習慣掏腰包“吃自己”了。這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與經曆過時間考驗的朋友和親戚互相請客,再一種就是我們小家庭定時下飯館,比如女兒每星期五從單位回家,我們晚上就去飯館小吃一頓。這樣,既省了妻子在廚房的勞作,也省了我白天的采購。人老了,這吃也就逐漸回到家(族)中來。
但偶然地,我們也要以私人態度去請公家的客。比如最近一次,妻子原打算為她那個《群言》雜誌請一些老作者,其中主要都是我父母的同輩朋友,如黃苗子、鬱風夫婦,丁聰、沈俊夫婦,黃宗江先生、方成先生、林斤瀾先生等,夠一桌了。但是,請老先生以什麼名義呢?找個私人題目吧,就以慶祝我倆結婚26周年為聚飲的題目吧。結果這樣一請,大家全都很給麵子,不但全來了,而且黃苗子先生還帶來了賀禮——一張很好的水墨畫,墨分五彩,真是很難得。在入座的時候,老先生還公推我坐在主人位置,大家分坐兩邊,妻子坐在我的正對麵。我們吃飯的地方是杭州樓外樓的北京分店。我為這次聚會留下了照片,這是我人生階段性的一張。以前帶階段性的照片還有,在北京大三元中,有吳祖光、王蒙、黃宗江、邵燕祥、牧惠等人,從早茶一直吃到了午飯。人,一輩子能留下幾張吃喝的照片,也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回想自己的一生,因飯局給自己帶來的東西還真不少:認識了那麼多的文化人,也認識了那麼多的好吃的菜肴,更發現了文化人進入飲食文化的特殊方式。中國的文化人是不能離開飲食文化的,沒有飲食文化,文化人自身的工作,是很難做好做深,並且做出滋味的。我慶幸在人生的“兩頭兒”趕上了“能吃”並且“吃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