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糖尿病真是幸事，在“非典”期間就特別老實，哪兒也不敢亂跑，兢兢業業在家裏寫書。因為是寫一本很要緊的書，要和被傳染的可能性搶時間，於是每天要打電腦四五個小時，上下午和晚上還到附近空曠處去慢跑一陣，真所謂不敢累著也不敢閑著。最後書完成了，自己到單位醫務室一測血糖，餐後兩小時竟然隻有6.6，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心裏真是幸福，但幸福之餘也覺出有些累了，得歇一歇了。
問題就出在“怎麼歇”上。再去胡吃和瘋玩？——不敢也不宜了。最後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家看閑書。正想著閑書，“閑書”自己來了。是沈從文先生的大公子龍朱大哥，騎著他那輛電池啟動的助動車，從北京的西南角跑到北京東南角的我家裏，把32卷的《沈從文全集》給我送來了！真是罪過，怎麼能讓長我9歲的龍朱大哥跑這麼遠的路呢？您或許奇怪，我怎麼能夠得到如此厚重的饋贈呢？說來話長。我父母與沈先生夫婦有半個多世紀的友誼，因此可以說，我是在沈先生注視下長大的，或者說是與龍朱、虎芻二位兄長一塊玩著長大的。去年初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召開的“沈從文百年誕辰紀念會”上，陳列出剛剛搶印出來的《沈從文全集》32卷中的前27卷。但我知道最後6卷是插圖和文字相互映襯的大開本，都是沈老談文物最精粹的集子。這6卷當時還沒印出來，我私下就向虎芻兄表示，請他幫我代購最後的這6卷，希望能夠獲得一些隻有家屬才能得到的折扣。沒想到虎芻兄當時就說：“咱們兩家的關係太特殊也太不尋常了，所以將來會完整送你一個整套……”
於是，這才有了此際的認真審視全集目錄，我要找出一些優先拜讀的篇章。最後選擇了第28卷與第32卷。第32卷是沈老集一生精力最後完成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第28卷則是《龍鳳藝術新編》。這兩卷從前我都讀過，現在重新閱讀，感慨和體會真是一言難盡。一言以蔽之日：營養人生！人活一輩子，從文化上不斷補充自己，也是一輩子需要持續不斷的。我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寫作生涯，真是太忙了！——釋放太過，補充不足。現在我退休了，再沒有指令性任務壓於肩上，所以每每做完一段，便無目的地閱讀這些文物方麵的巨著，就實在是最大的享受了。
我讀著。一邊讀一邊想著“怎麼閱讀”的問題。其實，享受是不需要多想的，隻要有興趣有感覺就行。但我畢竟還想多獲得一些，甚至想仿效沈老的實踐也寫些相似的東西。比如我選擇這兩本書，就有不完全一樣的目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一本極難得的史論結合的大書，是沈老一生的凝聚學識、韌性和創造力的大作。一般人學不了，就連沈老他自己也是一輩子就寫了這一本。那本《龍鳳藝術新編》的寫作和出版較早，是一種個案式的研究散筆。每一篇都隻是談一個問題，談的方式也千姿百態，十分瀟灑。我老早之前就看中了這種寫法——我似乎可以仿效。但現在我還是把《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放在最前頭，我要學習它處在嚴格體例中的那種史論寫法。這麼看書是有些累的，我不可能從頭看到結尾，但想看和取其中段也要費些心思——記起古人說“漢唐氣象”，我就“挖”其中間，從漢看起，一邊就勢向後延續，適當時候再向前“找”。於是，我在這種閱讀當中重新遇到了“馭龍飛升圖”，這本是帛畫，若幹年前我寫京劇書時還拓展開來用過一次。現在再讀，當然就從史感的角度去搜求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