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時期的舊文人(1 / 1)

20世紀60年代初期,當我正在摸索路徑的時候,我接觸過好一批的文人。像中國京劇院的老編劇範鈞宏、翁偶虹,是典型的舊文人,但同時又是舊戲班的新文人。吳祖光、汪曾祺本是具有新氣質的新文人,都因為當了右派,新文學的圈裏不能呆了,才來到舊梨園“暫棲身”。至於汪的老師沈從文,我從小喊他“沈伯伯”,舊的痕跡自然最重。當然,沈身上也有純粹的新東西,雖不能辨別五線譜,但很善於聽西洋音樂背後的底蘊,悟性特別高。我且不說這些關於“新”和“舊”的話題了,它有時不僅是說不盡的,甚至還是說不清的。

我這些年可以說“與時俱進”,我研究梅蘭芳絕對不同於前輩的戲曲家,後來研究老字號與京城文化,也有強烈的現實目的,力求具備“可操作性”。我這樣做,一方麵是時代使然,同時我也“不無警惕”——文人就是文人,他不是工匠,更不是官僚或幕僚。總要獨特和孤立一些,總要有很大的特征,同時還不要諱言“有毛病”,指某些帶文化氣息的怪癖。比如說上海的陳從周先生吧,他的著作很多,可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的《說園》,就特別讓人崇仰。大八開的開本,兩麵都為“正”——一麵中文豎寫,用毛筆寫小字;另一麵是英文橫排,也很舒服。當中的“夾心”,則是古代造園圖32幅。現在流行的是“西式論文”,觀點很超脫,但經常隔著靴子撓癢,說不到真切之處。您想,東方文化的事情,偏要用西方文化的規程去表現,是不是有些問題?我讀陳先生的書,就如同步入園林,比較慢,要慢慢跟著毛筆字的節奏“走”,或說“流”。陳先生說了十條,或許你隻體悟到一兩點,然而隻要有了這一兩點,其實就勝過泛泛的十條。中國的學問,往往不是能“一學而盡”的。這,或許就是東方與西方的不同。陳先生最初並不是搞園林的,他搞過一般的文藝美學,但不知足,搞著搞著就專門化起來,就最後凝聚在園林之上。這種選擇,這種皈依,是很值得記取的。為了這種轉移,他要有許多準備,要把現代化了的文風重新回歸到古典,要不斷練習毛筆字,要不斷嚐試寫小品文去體認其中的甘辛,同時還要發自內心地與俞振飛等人共同休憩,偶然再麻煩俞先生為自己的集子題簽……這些都需要積累,這些都需要工夫和精力,更需要一種對傳統的忠誠。

我想起梅蘭芳先生前進步伐中的“扭秧歌”——進三退一,有進有退。這“扭秧歌”三個字,其實是我替梅先生歸納出來的。為什麼就不能有進有退呢?為什麼總要一往無前呢?難道以往因為衝動吃的苦頭還少嗎?……這些話一說就很多,就此打住。我隻想說說退休之後的打算。

最初的幾年,大概還得借勢向前衝。衝到什麼時間?——暫定2008年吧,這是國家的一項大目標。我也“借勢”好好做一做京城文化:看它怎麼由舊到新。等過了這個“門檻”,估計國家會沉靜下來,然後向傳統的路子回歸。曆史上凡是有“大成功”的事物,都要這麼頓挫前進的。現實中國,當然是成功的大事物了,它總歸會高一浪低一浪行進的。我呢,就跟著前邊這個浪,先在2005年或2006年出版幾本有關北京如何由舊轉新的書,名字就定為《新北京》(三部曲);然後減文字並增圖片,到2008年再出外文本。現在我已寫出了三部曲的前一本半,也已經與有關出版社談好了:先出中文本,再出外文的縮寫本。等2008年過去之後,我或許就不再寫新文字了,我要淡出文化圈的寫作生涯,而要像晚年陳從周那樣,寫寫毛筆字,練練駢體文,嚐試寫一寫更品一品古漢語的散文。既是玩兒,也不完全是玩兒。越是恣意盡興,或許越能搞出點真正不帶功利目的的文字。在生活上,現在許多文人都在郊區搞別墅,下鄉過周末。我也羨慕,但一是錢不夠,二是覺得它未必是“文化與文學”的真去處。因為真正好玩的地方不都在北京,同時好玩要有好玩的季節。根據這一點再去選擇適當的地點,比如冬天去南方,夏天去東北,一年旅行幾個地方,也花不了太多的錢。不把有數的錢扔在北京近郊的某個固定地方,不讓這樣的地方成為自己的包袱。我想,這樣來來走走,確實比死蹲在一個地方瀟灑多了。

老蹲在一處心會懶惰,老跑在外頭也說不定會突然死去。別把死當一回事,該死時死了,是絕大的好事。該死時老不死,身後會聽到罵聲。人的一生,就是在新新舊舊中穿梭不斷,要穿梭得美,要穿梭得適度,別胡來亂跑,再挨背後的罵,那樣就真的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