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海內存知己(3 / 3)

李白流放之後,攪得杜甫片刻不得安寧的是什麼?感情。友誼,看起來很平常,其實很不平常;朋友,看起來很易得,其實很不易得。患難中能風雨同舟的,在人世間又有幾個?無怪千百年來,多少人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吾意獨憐才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唐·杜甫《不見》

早在天寶三載(744),杜甫與李白就相會於洛陽。次年,兩人一起漫遊山東,開始了他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相知相敬、終生不渝的友情。後來,在烽火連天的戰亂中,他們天各一方,杜甫寫下了不少懷念李白的詩作。十幾年又過去了,漂泊西南、寄身成都的杜甫,又滿懷深情地寫下了《不見》這首詩,表達了對因永王李璘事件一度被流放的李白的深切理解、同情和懷念。

不見李白已經好久了。他懷才不遇,難為世容,因而言行放縱,假裝瘋狂,這多麼令人悲哀!統治者想借永王一案將李白處以死刑,而唯有我理解他的冤屈,憐惜他出奇的詩才。他才思敏捷,一生創作了千百首優美的詩篇,但卻落得個無立錐之地,以酒為伴,到處漂泊,何其悲哉!好友呀,還是回來吧,你少年求學的大匡山,正等待你這白發老翁早早歸來呀!

可惜,這滿含友情的呼喚,遠在千裏之外的李白還沒有聽到,第二年(762)就在當塗去世了。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詩聖杜甫與詩仙李白卻一反這個常態。人們盡管性格各異,貧富不均,地位不同,但有一種神奇的紐帶卻把人與人之間緊緊地維係在一起——這就是心地無私的友愛。

去年花裏逢君別

去年花裏逢君別,今日花開已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唐·韋應物《寄李儋元錫》

唐建中四年(783)的暮春時節,韋應物調任滁州刺史。第二年他寫了這首《寄李儋元錫》的詩,抒發了感懷時事、思念友人之情,也表達了他未能盡責的內疚。

在去年百花盛開時,詩人與好友李儋(dān,字元錫)分別,如今花開不覺已是一年。朱泚(cǐ)在長安叛亂,唐德宗倉皇出逃,世事茫茫真是變化莫測。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在這動亂的年月裏確實難以自料。作為朝廷命官,在這大好的春光裏,也不免感到百無聊賴,無所作為,生活顯得黯然無光。正因為有誌向而又無可奈何,加之身體多病,所以他想辭官回鄉過隱居生活。可是,一想到自己所管轄的地方還有眾多的百姓生活無著,竟不得不流亡外地,又哪能一走了之呢?吃著國家的俸祿,卻未能盡到使人民安樂的責任,使詩人深感慚愧。聽說友人李儋要來看望自己,他登上西樓望明月已圓過好幾次了,還沒有盼到李儋的到來。此刻詩人是多麼需要友情的寬慰和勉勵啊!

韋應物對封建統治集團的腐敗相當不滿,但他隻能獨善其身,出汙泥而不染,為官不忘職守,辦事嚴於律己。宋代範仲淹讀到他“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的詩句,讚歎為“仁者之言”;朱熹亦因此而稱他為“賢士”。黃徹從另一方麵指出:“餘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

揚子江頭楊柳春

揚子江頭楊柳春,

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聲風笛離亭晚,

君向瀟湘我向秦。

唐·鄭穀《淮上與友人別》

揚子江頭的渡口,晚風習習,柳絲在含情地輕揚,楊花在脈脈地徘徊。如此美景而不能賞,這般翠柳而不能留,天涯羈旅的遊子就又要漂泊而去了。這怎不叫渡江人悲傷哀愁!驛亭宴別,一杯接著一杯,他們傾訴著彼此的離愁,這怎不令人黯然神傷。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當席間吹奏起淒清悲涼的笛曲時,兩位摯友黯然相對,縱有千言萬語又從何處講?感情就像奔流的河水,淺處嘩嘩直響,而到深處反而無聲無息了。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人都是有感情的,可不能總沉湎其中。兩位朋友在沉沉的暮靄中,程程相送,相送程程。拱手再送別——祝一路順風;道別再拱手——望多多保重。為了各自的事業那就分道南北,各奔前程吧!

與好友分別是痛苦的,但一味沉浸在這種情緒裏,於生活並沒有多少益處。不如將它默默地藏在心底,化作追求事業的動力。唐代詩人鄭穀的這首《淮上與友人別》應該能夠給我們帶來某種啟迪。

季子平安否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清·顧貞觀《金縷曲二首》(其一)

這首著名的《金縷曲》是清初文壇名士顧貞觀寫給危難中的朋友吳兆騫的。

吳兆騫,江蘇吳江人,少有俊才,名重一時,與彭師度、陳維崧被稱為“江左三鳳凰”。順治十四年(1657),因科場事被株連,遣戍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在塞外流落長達二十三年。

清初政治統治嚴酷,再加上世態炎涼、人情澆薄,有誰還來惦念這流落異地的飄零者呢?有,這人便是與吳兆騫同負盛名的顧貞觀。

顧貞觀,江蘇無錫人,康熙十一年(1672)舉人,與陳維崧、朱彝尊被譽為“詞家三絕”,官至內閣中書。一天,他寓居京師千佛寺,朔風呼嘯,大雪紛飛,他又想起了身居塞外、長年與冰雪周旋的吳兆騫。一種深情繾綣而又悵然若失的感覺襲擾著他,曆曆往事,如在眼前,不禁吟誦道:

我親愛的兄弟啊,近來平安否?我是多麼想念你。即使你現在回來,那樁樁往事,已不堪回首。可憐你,“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再也不能提起那舉杯相酬的時候。這世道,鬼蜮橫行,正人君子往往要輸給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敵手。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難怪你與冰雪“周旋久”。但願老兄少憂傷,莫悲愁,不要讓淚水濕透了舊衣袖。要知道,全天下,骨肉團圓幾家能夠?不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嗎?“如今還有。”兄居塞外,苦寒難受。二十多年來,兄弟我,永記諾言,定要學申包胥哭秦庭,不救你回來,誓不罷休,但願“烏頭白,馬生角”,最終也要設法相救。弟以詞代信,遙相慰藉,望君珍重。這便是詩人揮筆寫的情真意切、感天動地的《金縷曲》。

第二天,另一位文壇驕子,他的知己好友納蘭性德來訪,一見這詩稿,不禁潸然淚下。納蘭性德慨然許諾,答應設法營救。他把這事轉告給父親明珠(當時的相國)。不久,吳兆騫終於被赦而歸,與家人團聚了。

友誼,像一條金色的彩帶維係了清初文壇的三位泰鬥。這肝膽相照、大義凜然的胸襟,這患難與共、生死相托的友誼,猶如暗夜中升起的北鬥,荒漠中出現的一塊小小的綠洲,給迢迢征途中的孤獨者,帶來了希望和光明。

如此至真、至善、至美的友誼,能用物質的尺度來衡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