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簷低小”,人間情理知多少?古往今來,多少人家財輕情義重,家薄人不薄——和睦、恬靜、淳厚、友愛,淡泊中不乏甜蜜;古往今來,多少人家家私萬貫,人情刻薄——自私、冷漠、猜忌、爭奪,富貴中諸多苦果。在物質文明的當今社會,每個家庭更需要什麼?請在我們古老的民族傳統中尋找。
“茅簷低小……”
春在溪頭薺菜花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
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宋·辛棄疾《鷓鴣天》
一腔熱血何處灑?被罷官後的辛棄疾,在僻遠的農村閑居了十年。他的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澀,是可想而知的。但農村的淳樸的美卻使他從中得到了解脫,也得到了新的悟性。
春風踏過的大自然啊!那田疇的桑樹,柔柔地,披著一身嫩芽。左鄰右舍的春蠶已經孵化。長滿細草的平坦山坡上,幾頭黃牛犢跑上跑下,鳴叫撒歡。當落日西下的餘暉,照著略帶春寒的樹林時,有幾隻玩倦了的烏鴉正在尋找著自己棲宿的家。詞人悠然自得,漫步鄉野。他恣意地瞭望著遠近連綿起伏的山嶺,隨心地瀏覽著縱橫彎曲的小路。多麼寥廓、恬靜呀!當順路走進青旗招展的小店,再喝上一壺美酒時,那簡直就飄飄欲仙了。
真正的春天在哪裏?不是在被風吹雨打而發愁的桃李花枝,而是在迎風冒雨、生機盎然的薺菜花頭。真正的春天在哪裏?不是在享受榮華富貴而擔驚受怕的官宦人家,而是在退居田園、自由自在的有誌之士的心頭。
辛棄疾的這首《鷓鴣天》,像一束深幽的燭光,穿透汪洋大海迷蒙夜色的重重褶皺,照亮了一代代人的心扉。
醉裏且貪歡笑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
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宋·辛棄疾《西江月·遣興》
這首題為《西江月·遣興》的詞,寫醉態如此逼真,乍讀令人捧腹,細品其味無窮。
按常理說,酒醉之後大都醜態百出,何美之有?但這是一個醉客嗎?是的,可又不是一般的醉客。他是一位生於淪陷區,曾聚眾抗金,並親率五十人夜襲賊營、生擒叛徒的時年二十三歲的英雄。他歸奔南宋後,又多次上本,力陳光複大計,並在出任湖南地方官時建立飛虎營,成為長江沿岸的一支國防勁旅。然而昏君無道,他不但報國無門,而且屢遭排擠,兩度罷黜,前後閑居竟達二十年,這該有多少憤恨、多少憂愁?他就是辛棄疾。
辛棄疾壯誌難酬,把一腔悲憤都寄托於這首詞中。你看,他常常飲酒尋樂,喝得甚至連愁也沒有工夫。然而,這飽含了多少怨、多少恨啊!他對古人的話從來是相信的,但現在卻覺得“全無是處”。可不,他反對投降,主張統一祖國,既仁義,又忠孝,但卻連遭汙謗。這是怎樣的世道啊!他怎能不一醉方休呢?他醉了,竟與鬆說起話來,而且醉得很厲害——明明是他自己扶著鬆站起來,卻說鬆要扶他。他確實是醉了,卻又十分倔強,又去把鬆樹推開。
他蹣跚而行,如玉樹臨風,令人揪心。為什麼朝廷就容他不下?
他醉臥鬆邊,似玉山傾倒,令人同情。可為什麼英雄無用武之地?
無論是持劍殺敵,無論是執筆悲吟,無論是舉杯澆愁,辛棄疾就是辛棄疾,他永遠是一座光彩照人的愛國豐碑。
閑敲棋子落燈花
黃梅時節家家雨,
青草池塘處處蛙。
有約不來過夜半,
閑敲棋子落燈花。
宋·趙師秀《約客》
華夏民族自古及今以熱情好客著稱於世。從路邊到酒店,從繁華的鬧市到淳樸的鄉間,到處都充溢著這種濃鬱的感情。請看宋代詩人趙師秀筆下的《約客》。
江南的黃梅季節,家家戶戶幾乎每天都是陰雨滴答,長滿青草的大小池塘,隨處都是鳴叫的青蛙。天氣不佳,約會的客人又不到,主人心裏十分急躁。雖然已經是夜半了,可他還在等待著,諦聽著,然而除了雨聲,就是蛙聲,總聽不到客人的叩門聲。主人坐立不安,下意識地敲打著棋子,竟然把燃久的燈芯也震落下來了。
什麼原因使客人不能踐約?是這綿綿的細雨,還是出現什麼意外?是記錯了日期,還是路有所遇?
但無論如何,主人仍在殷切地等待著,諦聽著。
濃濃的人情味啊!自古以來人情凝聚著你我他,凝聚著萬戶千家。若沒有人情,即或是一塊巨石也要變成一盤散沙。
一枝紅杏出牆來
應憐屐齒印蒼苔,
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牆來。
宋·葉紹翁《遊園不值》
這是南宋詩人葉紹翁寫的一首七言絕句,題為《遊園不值》。
陽春之際,草長鶯飛。有一家園,繁花盛開,芳香襲人。如能到那花園一睹豔麗嫵媚之姿,該是何等賞心悅目的快事啊!但可能是園主人怕人踐踏那滿地青苔,多次輕輕敲打柴門,園主人半天也不來開。真讓人掃興。然而,正當詩人悻悻然的時候,一抬頭,忽見一枝盛開的紅杏探出牆頭來。春光已溢出牆外,宅牆園門怎能關得住呢?
一枝紅杏的光豔掘開詩人的詩泉,同時也以哲理的光輝彈響了讀者聯想的琴弦。
紅杏是關不住的,因為它屬於整個春天。
春光是關不住的,因為它屬於整個大自然。
人才也是關不住的,因為他屬於整個社會。
傑出的人才,他們如同春筍衝破石塊凍土一樣,必將以頑強的生命力脫穎而出。
請你打開柴扉吧,讓那熱情美麗的紅杏來迎接每一位愛春天的人!
一片春愁待酒澆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宋·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南宋滅亡之後,蔣捷隱居太湖的竹山,人稱“竹山先生”。元大德年間(1297—1307),有人舉薦他做官,但他不肯,抱節終生。國破家亡,他飄零於姑蘇一帶和太湖之濱,這首《一剪梅·舟過吳江》就揭示了他的心態。
江南山柔水美,春色怡人。詩人乘船經過吳江時,隻見兩岸竹林茅舍點綴於百花叢中。可他哪有心思去欣賞這嫵媚的春光呢?國破家亡,人事全非,引起他心裏無限惆悵。船兒緩緩地向前劃著,河邊的一座小樓店前,隨風飄曳的酒簾向他招手。他多麼想大醉一場,借酒澆愁,一洗胸中的塊壘啊!船過了風光旖旎的秋娘渡,又到了秀婉嫵媚的泰娘橋。天空忽然掠過陣陣涼風,接著灑下瀟瀟細雨,撩撥起他的綿綿愁緒。一股辛酸、苦澀感又湧上心頭。他感到恍惚、朦朧:離散的家人今何在?這漂泊不定的生涯幾時才能完結?這客居他鄉的衣袍哪年哪月才能回到家裏清洗?然而,那佳人相伴,素手調笙,燒起心字形爐香的寧靜怡樂的生活,永遠一去不複返了。那往昔的美好記憶,全被元軍的鐵騎踐踏得粉碎了。忽然,船兒強烈地顛簸了幾下。不知何故,那岸上的幾叢櫻桃樹映入他的眼簾,使他似乎從中大徹大悟:紅了櫻桃,就快綠了芭蕉——春天一過,夏天就要來到了。
時光真是無情啊,不管你有多少哀傷,它都無動於衷,滾滾地向前碾去。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而麵對國破家亡,詩人既無排山倒海之力,又無妙手回春之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他把全部的愛都化成這沉鬱的哀歎,化成這無盡的悲傷——他要與故國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