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花轎
第二章悠悠歲月
一九六九年，中國大地上，一片紅海洋，特殊時期勢頭正猛，破舊立新，春節也革命化了，大年初一，王橋人民公社社員就到河工上挑泥積肥。
一條大河，蜿蜒數裏，河麵上，結著薄冰。
河邊，紅旗招展，人聲喧嘩，天寒地凍，北風凜冽，男女老少齊上陣，口號震天響……
高音喇叭裏，播放著革命歌曲：學大寨呀趕大寨，大寨的紅花遍地開……堅決學習大寨人，要把那山山水水連呀麼連根改！
河頭大隊革委會主任劉洪，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黑紅的國字臉不怒自威，敞著棉襖，高挽著褲腳管，正站在河中間，指揮著社員……
社員劉虎如，一個人使勁挖淤泥，往一個個簸箕裏裝，一旁的幾個社員等得不耐煩，一個勁兒催促著……劉葫蘆，狗日的沒吃早飯哪，快點挖！……什麼虎如，貓如吧？……刺兒頭呢？
劉虎如悶頭葫蘆般，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回答：開閘去了。
眾人哄地笑了，劉洪走了過來。
劉洪：虎如，你怎麼一個人在挖？勝利呢？
劉虎如：喔，劉主任，勝利去解手了。
劉洪：哈哈，這狗日的，懶牛上陣尿屎多哇，來，我來跟你搭把手。
劉虎如：劉主任，你歇著。
劉洪：這不浪工麼？牛拴在樁上也得老。
劉洪嗨地一聲，挖起一大塊淤泥，叭一下丟進簸箕，汙泥四濺，劉洪臉上濺了不少汙泥，幾個社員笑了：劉主任，你成了大花臉啦。
劉洪哈哈一樂，用袖子擦了擦，繼續奮力挖土。
劉勝利從田邊一棵樹後麵走了過來。
劉勝利：媽的，早上喝了三大碗山芋粥，吃的時候肚子脹，幾泡尿一屙就沒了……劉主任，你歇會兒，讓我來。
劉勝利，飽經滄桑的漢子，墩實的個子，板刷頭，粗短的胡子紮煞著，頭發已然花白，趁著空隙掏出煙，遞給劉洪一支，自己也點上。
劉洪：嗯，這煙烈。
劉勝利：鷹球牌的，嘿嘿，還是到供銷社走後門買的，角四分一包。
劉虎如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搭上話：劉主任，勝利抽上角四分的煙就不錯啦，小隊幹部的待遇呐。你不曾聽說呀，縣級幹部長三分，公社幹部兩邊分，大隊幹部四腳奔，小隊幹部角四分，社員群眾上秤稱，喏，我抽的旱煙絲就是稱的，還是托人開後門批的條子。
劉洪：哈哈，劉葫蘆呀劉葫蘆，要麼不開口，開口怪話多，咳，還真讓你狗日的說準了，去年我到縣裏開三級幹部會，看到縣裏的幹部掏出來都是帶海綿嘴的鳳凰煙，長三分呐，可香囉。公社趙主任他們抽的是大前門，門往兩邊分嘛，我們這些大隊幹部抽的就是四腳奔的飛馬呐。
劉洪掏出飛馬煙：來，一人一支，嚐嚐。
劉虎如舉起煙袋：我有這個。
劉洪：吃食不公，出力不均，大家都有，就欺你一個？見者有份，接著！
劉虎如接過煙，嗅嗅：嗯，真香，留著，回家慢慢受用。
劉虎如將煙往耳朵上一夾，眾人接過煙，饒有興趣地抽起來。
劉勝利：劉主任，這寒冬臘月，你老站在冷水裏，吃得消麼？
劉洪：冷天不凍下力人，俗話說，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幹部幹部，先幹一步麼。
劉勝利：其實，你隻要站在河坎上，指揮指揮，吆喝吆喝就行了。
劉洪：喊破嗓子，不如甩開膀子……喔，又來了空擔子，幹！
…………
不遠處，周全寶挑著滿滿的一擔淤泥爬坡上岸，簸箕上下晃悠，不斷往下滴水，肩上的擔子彎成了弓形……
劉洪抬頭看見，滿意地笑了：周全寶這細狗日的，幹活不含糊。
劉勝利順著劉洪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得讚歎：這小夥子老實厚道，幹活是把好手！
劉虎如加上一句：粯子粥煮麵疙瘩，實惠。
劉洪：跟你一樣，悶頭葫蘆……噢，趙主任來檢查工作了。
…………
王橋公社革委會主任趙恒善披著軍用棉大衣，領著一行人巡視過來……
趙恒善：噯，你們看，那個小夥子，挑那麼多，還跑得比別人快……唔，該表彰，樹榜樣……王文書，你去把這個小夥子找來。
王文書：噯。
劉洪擦著汗跑來：趙主任！
趙恒善：劉洪，你們河頭大隊幹得不錯嘛。
劉洪：這泥肥是春耕生產用的，趙主任請放心，我們大隊保證按時完成任務，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麼。
趙恒善：唔，有你這個拚命三郎帶頭幹，我放心。
河頭大隊革委會治保主任周政權，挽著袖子在挖淤泥，王文書連跑帶奔地過來：周主任，公社趙主任要你們大隊的一個人過去。
周政權：哪個人？
王文書指著遠處正挑著擔子的周全寶：就是他。
周政權：喔，周全寶啊，找他幹什麼？
王文書：趙主任看他勞動積極，要樹他做榜樣。
周政權：這小夥子勞動表現是不錯，隻是，嗨……家裏是地主成份，恐怕不宜樹典型？
王文書：噢，噢。
周政權：周全寶！
…………
王文書將周全寶領到趙恒善麵前。
周全寶，壯實的中等個子，黧黑的臉，有一雙讓人一看就想笑的細長眼睛，嘴巴略大。穿了一件黑色的破夾襖，夾襖上已掉了了兩粒扣子，敞開的地方，露出裏麵有洞的雜色毛線衣。褲腿高高地挽著，光腳穿了一雙破舊的解放鞋，鞋子濕漉漉的，沾滿了淤泥，走路的時候，土黃色的海虎絨帽子兩邊的護耳張開著，似一雙鳥翅撲閃……待到近前，掀開帽子，蓬亂的頭上熱氣騰騰……
趙恒善上下打量周全寶：唔，你叫什麼名字？
周全寶飛快地看了趙恒善一眼，隨即低下頭：報告趙主任，我叫周全寶，匡吉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全，紅寶書的寶。
趙恒善：唔，這名字好，革命化麼，今天挑了幾擔肥了？
周全寶掏出一把竹簽，約略數了數：嗯，十二擔吧。
趙恒善看看表：才九點一刻，唔，不錯嘛，每擔都有剛才那樣滿？
周全寶：隻多不少。
趙恒善：累不累呀？
周全寶挺起胸：累不累，學習革命老前輩；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
趙恒善：唔，好，好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是要有這種革命精神！劉洪，這是個先進青年的典型哪……王文書，你趕緊寫一篇報道，馬上廣播，號召工地上的青年向他學習。
王文書湊上去耳語：剛才他們大隊治保主任周政權提醒我說，周全寶是地主出身。
趙恒善眉頭皺了皺：劉主任，他家是地主成分？
劉洪：嗯……不過嘛，這小子思想上一直要求進步，表現也好。他說過，要用汗水洗刷掉自己身上的剝削階級烙印。
趙恒善擺擺手：周全寶，你去吧，呃，繼續努力，好好改造剝削階級世界觀，徹底與地主家庭劃清界限。
周全寶嗯了一聲，眼光黯淡下來，怏怏地轉身離去。
王文書：趙主任，這報道還寫不寫？
趙恒善：呃……以後再說吧。
劉洪：趙主任，我認為這小夥子各方麵都不錯，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重在表現，是不是？應該把他當成先進青年對待。
趙恒善：近視眼看麻子，觀點模糊哪！階級鬥爭的弦鬆不得喲，培養什麼人？樹什麼樣的典型？這是階級立場問題，我的劉大主任，千萬別站錯了隊喲。
劉洪：趙主任……
趙恒善擺擺手，劉洪隻得住口。
王文書：趙主任，衛紅來了。
…………
趙衛紅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如飛而來，自行車鋼圈閃著光……
幾個正在幹活的社員，眯起眼睛看著，小聲議論：這是哪家的小夥？
多甩！……還能有誰，公社趙主任家的公子唄。……喔，趙衛紅，空心紅蘿卜啊！
眾人哄地笑了。
趙衛紅，高高的個子，圓圓的白淨臉，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了一身褪了色的滌確涼綠軍裝，腰裏紮了牛皮帶，胸前別著一枚特大的毛主席像章，上衣口袋裏插著兩支鋼筆，嘩啦一下跳下飛鴿車，神氣地哢一下撐起車，車後輪還在轉動，便迫不及待地高高揚起一遝稿紙，大聲嚷嚷……
趙衛紅：爹，我又寫了兩首革命詩歌！
趙恒善喜形於色：哦？讓王文書送到公社廣播站。
王文書趕緊接過稿紙，充滿激情地大聲念起來：東風吹，紅旗揚，革命人民鬥誌昂。階級敵人想破壞，徹底砸個稀巴爛！螞蟻，螞蟻……綠，綠槐誇大國，蚍蜉感……感樹談何易……
趙恒善鼻子都氣歪了：不要念了！
王文書諂笑：趙主任，米裏麵還有有兩粒稻哩，個把錯別字算什麼？看主流麼。這首詩寫得有朝氣，有思想，有革命激情，不愧是革命後代，紅色接班……
趙恒善皺眉擺擺手：你幫他改一下麼。衛紅，你說說你寫的什麼狗屁東西！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年紀輕輕的，要多學習，不要成天騎著自行車飛東飛西的，文不象秀才武不象兵，你曉得人家背後喊你什麼嗎？空心紅籮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