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照方抓藥(2 / 3)

周全寶放回遺像,又從箱底扒出一個紅綢包,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一條辮子。

周全寶耳畔響起劉鳳英的聲音……辮子雖斷,情思相連……睹物思人,見它如見我……

周全寶深情地撫摸辮子,顫聲:唉,三十七年了,恍若夢中啊……鳳丫頭,你在四川過得還好麼……人想人,想煞人啊……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周全寶一愣,趕緊收拾。

腳步聲已到門口,慌亂中,他趕緊把辮子塞到枕頭下麵。

小倆口走進來,見爹驚慌失措的樣子,覺得好笑。

大成:爹,你慌慌張張的,忙什麼呢。

周全寶用身子擋在床前:喔,我,我沒忙什麼,你,你們坐。

玉蘭:爹,你都一頭的汗了,還說沒忙什麼,嘻嘻,你剛才好象跟誰說話呢。

玉蘭有意無意地往爹身後瞧,周全寶更慌了,盡力將身子左右晃動,試圖遮擋玉蘭的視線。

玉蘭:爹,你老晃動身子幹什麼呀,我問你,你剛才好象跟誰說話呢。

周全寶:啊……就,就我一個人,能,能跟哪個說話呢。

玉蘭:爹,你有什麼事隻管吩咐一聲。

周全寶:噯,噯。

大成:爹,你也坐呀,老站在床前幹什麼?嘿嘿,就象學生見老師一樣。

周全寶:噢,坐,坐。

大成:我們聽見樓上有響聲,曉得你沒睡,就上來跟你聊聊天,解解悶。

玉蘭:爹,我和大成這幾天隻顧忙果園,沒顧得上侍候好你。

周全寶:你們隻管忙正經事,我不需要人伺候,身子骨硬朗著哩,到果園去幫忙吧,你們又不肯,怕我累著,其實,我哪有這樣嬌貴呦。麵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珠甩八瓣,土裏刨食大半輩子了,一天不下地,就腰酸背痛悶得慌。嘿嘿,八敗命不怕死做,天生的賤命。

大成:爹,人常說,年輕時享福不算福,到老享福才是福,你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我們不想讓你再受累了。

周全寶:不是有句廣告詞說,動﹙通﹚,則不痛,痛,則不動﹙通﹚麼?

小倆口大笑。

玉蘭:爹,你老糊塗了,那是做的醫痔瘡的廣告,意思是……噯呀,不說了,不說了,嘻嘻……

周全寶:去做點輕省活計累不著,就隻當是活動活動筋骨,現在,城裏人還天天跳舞早鍛呢,說是生命在於運動。

大成:嘿嘿,爹說起時髦詞兒還一套一套呢。

玉蘭:大成,爹一人在家悶得慌,明兒個就讓他去果園照應照應吧,正好跟萬醉叔他們聊聊天,散散心。

周全寶:那好,那好,我去幫你們搭把手,也省去一個零工的開銷,能省一個就省一個。

大成:爹處處都替我們著想。

周全寶:上慈下孝,鍋熱餅貼。

玉蘭:爹,點心還有嗎?

周全寶:有,有,吃不完呐,買得太多了。

周全寶站起身,走過去打開餅幹筒:喏,豆奶粉還沒拆封,還有這麼多餅幹。咳,花錢花鈔的,你們掙錢不容易,根根汗毛出汗呢,往後用錢的日子長哩,能儉省點就儉省點吧……

周全寶拿起一袋餅幹,對著燈光眯起眼睛看:唔,字太小,看不清出廠日期。

玉蘭:我來看看……喲,爹,過了保質期三天了,不能吃,不能吃了,扔掉。

周全寶從垃圾簍子裏撿回袋子擦擦:這麼好的餅幹,扔了多可惜,不就過期三天嘛,過去,一碗剩粥,餿得泛沫了,都舍不得倒掉。

玉蘭瞥了一眼床上,發現枕頭下麵露出一截辮梢,愣了愣神,朝大成使眼色。

大成走過去看了看:爹,你枕頭底下藏著老銀子哪。

周全寶全身一抖,手中的餅幹袋子失手掉地上:啊!

玉蘭笑著掀開枕頭:哦?我看看,喲,辮子!一條長辮子!

大成一把抓起辮子,轉過身怒目而視:爹!

周全寶一下子愣在那裏,蹭一下,額上沁出細密汗珠,顫著嘴唇:這,這……

玉蘭啼笑皆非:爹,你把人家大姑娘的辮子撿回來做什麼?還當寶貝藏著掖著?

周全寶惶恐不安地垂下頭,囁嚅:這是……撿的,喔,不,不是撿的……

大成漲紅了臉:不是撿的?偷的?爹,你多大歲數了?啊,還幹這種沒羞沒臊的事,讓我們的臉往哪擱?啊?真是的,老變態!

周全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繃著細長的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二人,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玉蘭:大成,你怎能這樣跟爹說話……爹,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周全寶欲言又止:這……咳!

玉蘭:爹,你別急,坐下慢慢說……大成,你也坐下呀。

周全寶緩緩坐下,長出一口氣:大成,爹是丟掉六十奔七十的人了,黃土埋到頸項了,今天脫了鞋,不曉得明天來不來,還會幹那種下作的事?那不成老畜生了!

周全寶越說越激動,呼一下站起身:人無廉恥,王法難治,還不如一頭撞煞在茅廁牆上!

玉蘭:爹,你坐下,常言說得好,一天做不起個人來,我們信得過你。以前在延興老家,莊上人沒有不說你老實厚道,到通江的時間不算長,你的為人也爭得左鄰右舍的尊重,你決不是那種下三爛的人。大成,你說是不?

大成:嗯,這倒也是,不過,這事情蹊蹺。

玉蘭:我看這事麼……恐怕另有隱情。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是不是呀,爹?

周全寶:話既然說到這份兒上,豁出去了,舍著這張老臉……,也不藏著掖著了……

周全寶顫著手點煙,怎麼也點不著,大成卟地打著了火給點上。周全寶深吸一口,穩穩神:……三十七年前,我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硬是被拆散了……

小倆口驚訝地張大嘴:哦?

大成:那人是誰?

玉蘭:婚姻自由嘛,誰也幹涉不了。

周全寶:現在可以這樣說……唉,陳年往事了,說出來傷心……其實,那特殊年代的荒唐事,說出來你們也鬧不明白……人生最苦處,死離與生別。我和她臨分手的時候,她剪下這條辮子送給我,還說,還說……辮子雖斷,情思相連,見物如見人……

周全寶飽經滄桑的臉上,溢滿悲愴,小倆口同情地點點頭。

玉蘭:那個人現在哪裏?過得還好嗎?

周全寶:這麼多年了,斷了音信……不過,她的身影始終刻在我心窩裏,就是娶了你媽以後,想刻意去抹,都抹不去呀……

大成:怪不得呢,我小時候,你跟媽老是吵架。

周全寶:你媽是個好人,跟我一樣,也曾經曆過失敗的初戀,我和她是經人撮合,勉強成婚的。強扭的瓜,甜得了麼?可總不能不過日子,慢慢地磨合吧,後來,竟磨得分不開了……哪曉得她又去了!老天不公!專跟我過不去呀……

周全寶早已涕不成聲,玉蘭默默地整了毛巾,遞給爹,大成也替爹倒了杯水。

周全寶:想來想去,你媽還不算好人。

大成:你剛才還說媽是好人,怎麼一下子又不算好人了?

周全寶比哭還難受的笑:她說話不算數。

大成:嗯?

周全寶:我跟她說好了的,認命了,兩人在一起搭伴過日子,窮日子窮過,可是,她半路就變卦,扔下我,頭也不回走了……兩個對我動了真情的女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剩下我一個人,黃連蒸苦瓜,苦悶﹙燜﹚哪……生離、死別,讓我一個人獨占了!死了的,想也想不活;活著的,想也白想,不過,這些年來,擺脫不了心中那一份牽掛……人老了,總愛回想往事,想得多了,就把辮子從箱底翻出來,睹物思人,寄托情感……

玉蘭:怪不得呢,你老是寡言少語,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和大成也納悶,不曉得哪些地方讓你老人家不滿意,萬萬沒想到,你心中還有千千結。爹,也難為你了,說不出的,才是真苦噢。

大成:爹,這麼多年了,把這些心事藏在肚子裏,從不說出來,何苦呢。

周全寶:啞子遍嚐黃蘖味,自家有苦自家自,過去的事,再也拉不回頭,說出來有什麼用!你們已經盡了孝道,看戲淌眼淚,讓你們跟著難受幹什麼?

大成:爹,你早說出來,總比一個人悶在心裏好,說不定我們還可以為你分憂解愁。

周全寶:這種話說得出口麼?今天是一衝之性,厚著臉皮,才……咳,小子,你跟老子唱了一出《逼宮》戲哪。

玉蘭:爹,你剛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大成呢,是鐵拐李上台,演的蹩腳戲,還不向爹認個錯!

大成:爹,我剛才錯怪了你,把你想象成那種人……嘿嘿,求你跟天老爺打聲招呼,要不,我要遭雷打呢。

周全寶破涕為笑:你還曉得作孽呀,算了罷,被你逼的,就抖落這些,我到現在臉還在發燒呢。

玉蘭:爹,這又不是什麼醜事,反而說明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們更敬重你了。

大成: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向前看吧,千丈麻繩總得有個結,幹脆,給你找個老伴吧?

周全寶:放你的屁!讓外人聽見,還以為我是老不正經呢。

大成:你不樂意就算,發這麼大火幹什麼?

周全寶:不許再提這丟人現眼的事了,走吧,走吧,時辰不早了,明兒早上還要上果園忙活呢。

玉蘭:大成,以後不要胡說八道惹爹生氣了,爹不願做的事,不要勉強,是不是呀,爹?

玉蘭眼角的餘光掃過爹漲紅的臉,周全寶吭吭哧哧:啊……嗯。

玉蘭莞爾一笑:我們走了,你也早點睡。

二人下樓……周全寶頹然坐下,發了會呆,喃喃自語:守了幾十年的秘密,露餡了,我剛才……說了些啥呢?

…………

樓下,小倆口躺在被窩裏親熱,一番嬉戲後,轉入正題。

大成:想不到,爹年輕時還有浪漫故事。

玉蘭:哪個人都是從年輕時過來的,又有哪個年輕人不浪漫?初戀是少男少女釋放全部感情和激情的過程,初戀充滿幸福的憧憬,向往一錘定音,百年好合。初戀如果失敗,雙方都會留下刻骨銘心的創傷,對方的影子會伴隨著一生,天老地荒,永誌不忘,所以呀,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大成:咳咳咳,你一個技校畢業生,肚子裏的貨色還不少。

玉蘭:這是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的,說得有道理。你想啊,爹失去了初戀情人,後來又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妻子,這種刻骨銘心的痛深埋在心底,再看看人家,老倆口親親熱熱,有談有說,還不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一起湧心頭!

大成:怪不得他不肯出去走走,老悶在家裏呢。

玉蘭:我們做子女的,不光要關心老人的物質生活,更要關注老人的精神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