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山風清冷;雖然是初夏時節,夜間山中仍不免寒意徹侵蝕肌骨。豹娘子手握雙槍,冷冷注視著山下一派火光,眼中盡是凝重之意。山下的星羅棋布的火焰來自良吾部落三千精騎,已然將豹娘子所在的小小山頭圍得水泄不通。
此刻,豹娘子的心中除了無盡的憤懣,更多的卻是懊惱;懊惱自己自詡精明,在破羌城時卻被吾訶子一番做作給欺瞞過去,放鬆了警惕。此刻大軍四合,北宮家與李家殘存的一點的元氣,隻怕過不了今夜,便要煙消雲散了。
身後傳來木石觸擊的聲響,“篤篤”之聲頗富韻律,越來越近。豹娘子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北宮瑞來了。
“身上傷勢不好就不要強撐,良吾部的狗崽子一時半刻還上不得山來。”豹娘子說話時已經沒有絲毫情緒在其中,仿佛此刻刮起的山風一般清冷;這是一種近乎絕望之下的冷靜。
“沒事兒,還死不了。”北宮瑞說得輕鬆,但是聲音嘶啞,中氣虛弱,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說來都直喘氣。
北宮瑞此刻的模樣實在淒慘到了極點;滿身上下處處血汙,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旁人的;凝結的血塊已經化成一片烏黑的顏色,板結之後的布料沙硬得膈人。除了身上的血衣,眉發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跡,黏糊在一起幹硬之後,把他頭上弄得似稻草窩一般亂糟糟地。
白日交戰之時,北宮瑞腿上著了一刀,此刻隻能支撐著拐棍才能站立,適才的聲音就是他行走時拐棍拄在地上發出來的。
豹娘子麵無表情地看看北宮瑞,沉默了良久才說道:“你好生將息一下,等天色再晚一些,我就安排人護送你突圍出去。以後,不要再留在湟中了……去漢陽,或是安定,都可以。”
北宮瑞很想表現得淡然從容一些,但是咧開嘴想笑時,卻不知牽動了哪裏的傷口,卻疼得齜牙咧嘴,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湟中為什麼留不得?好歹還有岑於菟在……”
豹娘子冷著臉打斷了北宮瑞的話:“你還相信那個姓岑的?吾訶子是他妻舅,今日之事便是他們郎舅聯手,要鏟除我們兩家。”
北宮瑞輕聲歎息:“老虎……不是那種人。”北宮瑞此時心神激蕩,下意識地又恢複了少年時對岑風的稱呼,神色間多有緬懷之意。
豹娘子冷冷地盯著北宮瑞看了半天,似乎有些著惱他的不開竅;“我就沒見過不吃人的老虎!”
北宮瑞微微地搖著頭,輕聲道:“嬸嬸,你和於菟相處不多,不知道他的為人也不奇怪……我要是說他岑老虎真的就不吃人,那當然是假話;那小子跟著老虎長大,天生殺氣就重,別說殺一兩個落魄的部落首領,就是皇帝在他麵前,惹惱了他,也是先砍了再說。隻不過,我知道他的為人;他即便要殺我,也會明明白白當麵告訴我,然後再一刀砍過來,不會這樣偷偷摸摸地——岑於菟若是想殺我們,我們兩個早就死在破羌城裏了。”
北宮瑞說得決然,豹娘子一時也無法反駁。他們二人往破羌城赴會,身邊輕車簡從,若岑風當真對他們存心不善,大可以在破羌城裏將他二人拿下,然後再派兵圍剿兩家殘部;那時候兩家失了首領,必定軍心大亂,自可一鼓成擒,對岑風而言豈不是更加便宜之事?
隻不過北宮瑞可以相信岑風,是因為他與岑風相交日久,自認為熟知岑風的秉性為人;但是在豹娘子心裏,北宮瑞的想法其實並不足為憑。人心易變,誰知道當初的小老虎崽子與如今的一軍統帥,會不會還是一樣的心思?別的不說,隻說眼下的局麵;北宮家與李家駐營之地距離破羌城不過百裏之遙,如果不是岑於菟相助,良吾部落的大軍怎麼可能從容奔襲百裏,一擊即中?在豹娘子看來,就算岑風沒有自己動手,至少也是縱容默許了吾訶子的舉動。他們兩家是郎舅之親,別看岑風在人前好似對自己兩家多有照顧,可是一旦吾訶子下定決心要鏟除兩家,岑風未必會堅持與妻舅翻臉。
北宮瑞也知道,豹娘子先入為主,心裏對他的話是半信半疑,甚至懷疑得更多一些。但是眼下口說無憑,北宮瑞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隻是喃喃說了一句:“日久見人心。”
豹娘子注視著山下連片的篝火,冷哼一聲:“連今夜都不知過不過得去,哪裏還知道久後的事情?”說著抬頭看看天上一輪明月,又暗自咒罵一聲:“該死的月亮……”今夜月色甚明,照的山頭四周山林都是亮堂堂的,月光之下,人影清晰可見,想要在這等明月之下搞什麼小動作卻是絕無可能的——這對於困守絕地的豹娘子一方而言絕非好事。
山下的良吾部落久久不見動靜,惟見篝火獵獵,隨風搖曳。但是不論豹娘子還是北宮瑞都知道,他們是在整頓兵馬,一旦部署周全,就要發動最後的雷霆一擊。憑眼下兩家的殘部,想要抵擋良吾部落大軍,無異於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