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到我這裏來的人,都認為他當了礦長。說趙老七是前些年去的玉門,先是在一個鎢礦上幹臨時工,後來,他承包了一眼礦井,於是便回鄉來招收了二三十個青年,包了一輛轎子車,闊闊氣氣地走了,再後來,就有人一百二百地給家裏彙錢來,還寫信說趙老七的本事大得很,領導著好幾十號人呢。
故事之三:說牛牛媽跟上人跑了。這可是驚天動地的新聞。方方圓圓,誰也不曾聽說過牛牛媽有什麼不軌行為。她從二十八歲開始守寡忙裏忙外苦死苦活,把兩兒兩女都拉扯成了人,如今該坐下來當婆婆抱孫子了,誰知她卻偷偷跟上一個外來做衣服的野漢子跑了。人們從感情上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兒子在罵,女兒在罵,莊裏莊外罵聲不絕。都說牛牛媽是個假正經、老騷貨,把莊風給敗壞了。當然牛牛媽是聽不見罵聲的,她到底跑到哪裏去了,是怎麼個騷法,杳無音信……
反正故事還在流傳。相信的人,說這是真實的描寫;不相信的人,說這是浪漫的誇張。我還能說什麼話呢!讓人不可思議、不能理解的事,總是要發生的。
轉轉、趙老七、牛牛媽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片黃土地上,就發生在這條通向遠方的路上。奇也罷怪也罷,浪漫也罷風流也罷,這是二十年前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它確確實實地給了我一種啟示:那就是生活在變動。
不是嗎?年前,聽說村裏通上了電,昏暗的煤油燈要退休了。這不又是一次空前的變動嗎?雖說遲緩,但希望畢竟正在變成現實。那些背日隻有城裏人才用得上的洋玩意兒,如今也該走進山遝裏的百姓家了。為此,我專意買了一台電視機送回家去,想為父母盡點我這個當幹部的兒子的孝心,讓他們好好享受享受晚年的幸福。
山裏人一生不是看天,就是看山,還能看些什麼呢?他們實在生活得太苦了,太單調了。十裏山內,一溝一坎一村一戶,誰家門前有兒棵樹,是桃樹還是杏樹,誰家的窯裏貼兒張畫,畫上是孫悟空還是鐵扇公主,甚至誰家今天吃的啥,喝的啥,差不多都能背下來;十裏山外,路怎麼走城怎麼進,一概不知不曉。哪怕是去鄉政府的小鎮子上逛逛,也覺得很滿足,見識了不少。他們把小鎮上的人都叫“街上人”,說街上人鬼得很。他們不喜歡一個人出門,不管是男人女人,都喜歡結夥成群地走,總怕街上人把自己日鬼了。偶爾夜問出去看個電影社火什麼的,更是前拉後扯,浩浩蕩蕩轟轟烈烈。那種熱情,那種對文化生話的渴望,爽讓人感動啊!
盡管這電的溫飽還沒有完全解決,但農民的天職就是種地,隻要肯流汗,多少總會有收獲的,缺吃少穿的畢竟是個別戶而精神生活的貧乏,卻是一個普遍性間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買這台電視機很及時,很有必要。
然而,我沒想到……
父親問:“是帶彩的,還是黑白的?”
我說:“是黑白的。”
父親又說:“你買電視也不和家裏商量商量,咱們準備買個帶彩的呢。”
“也許……這山溝裏怕還收不上呢。”我覺得臉上有點燒。
“把啥收不上?這莊裏都有18台電視機,還有幾台帶彩呢……”
父親的話,像是從另外一個人的嘴裏說出來的,叫我實在不敢相信。這地方通上電才多長時間嘛,就是變魔術,也得有個過程啊!
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是從這大山裏走出來的,而我又是那樣不了解大山。
望著一家家的屋頂上、樹杆上縱橫交錯的金屬架,望著遠天,望著薄雲淡霧裏高高聳立的六盤山電視轉播台,我仿佛在做一次浪漫的超低空飛行,置身於一種動態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之中,感覺好極了。
曆史,不會忘記曾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不會忘記那首千古絕唱:《清平樂·六盤山》。
五十五年前,黨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在這片土地上播下的革命火種,正在開花結果;“不到長城非好漢”的精神,正在激勵著這裏的人們走改革開放之路,向著新的高峰攀登……
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
思前想後睡不著個覺。
喇叭裏說話電視上笑,
紅軍哥哥又回來了。
我彈著口弦子你唱歌,
你看咱們如今的人咋活!
你聽,不知從哪家院落裏傳出的一曲曲優美的信天遊,唱得多麼情深意長。
希望之路還在延伸。
世世代代囿於大山之中的父親母親們,終於從那窗口般的熒光屏上感受到了歲月的變動,看到了錦繡的前程。
1991.5.13寧夏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