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行旅之夜(1 / 2)

每次從固原驅車駛往銀川,沿途匆匆而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總要勾起我的許多遐思。少說,一年得有五六回這樣的旅程。那些年,路況差,往返一趟需要四天時間。近年來不斷地改道、修橋和加寬路麵,且都鋪上了柏油,兩個大半天就是一來回。現在坐在車上,雖也不免顛簸,但與從前相比還是感到舒服多了。

我特別忘不了的,是這條路上曾經留給我的那種荒涼、孤寂和毫無光明感的印象。

大約是70年代初的某個冬日,我們一車男男女女在枯燥無味的沙塬上奔波了一天,於日落西山之後進了中寧縣城的一家旅館。這時,被疲憊和饑餓困擾著的我們這些出門人,驟然間在小小的旅館院落裏亂成一團:有的橫三豎四地躺在牆角處暫且棲身,有的東張西望窺測方向企圖尋宿覓食。我因為一路上暈車嘔吐,更是覺得腹空如洗忍無可忍了。尋來找去,這裏僅有的幾家國營飯館都已關閉(那些年是不準私人開飯館的),不得而吃,隻好就此作罷。回到旅館後,方才知道更嚴峻的問題是住而不是吃。旅館的床位已滿員,登記住宿的那位滿臉陰沉的女人當眾宣布:其餘人自謀出路,各行方便。真是悲哀啊!吃無處吃,住無處住,怎落得如此下場?

還是那位穿老羊皮襖的小夥子機靈,他終於發現了新大陸——燒水房——那是一間破舊不堪的屋子,裏麵有個土製爐子,尚能死灰複燃,總算給我們十來個流浪者帶來了一縷溫情。天無絕人之路,這話不假。大家七手八腳,很快搜集了一堆柴禾,又各自找了幾塊破磚爛瓦支墊著坐了下來,準備開始度過這極其艱難的一夜。突然,我的腦子裏蒙太奇式地映現出一幕情景:那是中國革命史上最殘苦的一頁——我西路軍全軍潰散,三五成群的女戰士掙紮在茫茫祁連山裏,走投無路……真是荒唐!

經過一段時間的咒天罵地之後,氣氛漸漸平靜了下來。夜,在一分分、一秒秒地縮短。你靠著我,我靠著你,有的早已奸聲大作,夢入天國,有的卻似睡非睡,左翻右轉,不時地吹聲歎氣。肚子裏空落落的咕咕直叫,無論如何我是不能進入夢境的。

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聽見那個穿老羊皮襖的小夥子用地道的山區方言“日他媽”了。他這人很有意思。據說他曾經上過幾天初中,還有點文化水水子哩。一路上他就坐在我的鄰座,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每句話之後他總要捎帶上一個“日他媽”。他還酸辛而又不無幽默地向我解釋說:“老哥,我家裏的全部家當就隻有娃和娃他媽了……我這是出門謀生路的啊!”末了,又贅上一個“日他媽”。其實,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同一片黃土地上,不用多說,對眼下山區農民過的貧困日子,我自然是很了解的。

忽然,有人高聲地吼叫:“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又是那個穿老羊皮襖的小夥子,陰陽怪氣的,像唱也像哭,把大家都驚醒了。踏著破碎的月光,我們顫額抖抖地又開始了一天的旅程……

這一晃就是十多年。說真的,人生需要記憶的事太多太多,我也無意對那一幕悲劇耿耿於懷或“千萬不可忘記”。再說,如今這富饒美麗的衛寧平原已不是舊時模樣了,一條條彎彎的流水,一排排高聳的白楊,一畦畦飄香的稻穀,一層層崛起的樓房,真乃風景如畫,讓人弄不清是驅車塞上還是行旅江南,誰能不想向前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