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想起了閏年兒(1 / 2)

思維這東西很怪。有時,你有意識地回憶一個親人或友人的音容笑貌,卻往往愈思愈想愈是模糊,最後隻能憶起一件衣服的一顏色或一個很隨便的什麼動作之類,別的就都毫無印象了,有時,你想靜靜地閉上眼睛休息休息,可腦海裏偏偏要跳出一個人來——一個遙遠得也許根本就與你不曾有牽有掛的人來,而且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竟是那樣清晰那樣可觀可感,怎麼也淡忘不了。

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又想起了閏年兒……

那時,他30歲左右,住在村口黃土山坡上的一孔窯洞裏。沒有老婆,獨來獨往。偶然能看見他從那孔窯洞裏鑽出鑽進,在太陽下曬剩飯吃。平常多數時間他都是走村串戶,走到哪裏吃住哪裏。不管你歡不歡迎他,隻要池想光臨你家,他就會像老朋友那樣很主動地和你攀談起來,見炕就上,見飯就吃,從不客套。

閏年兒同任何人見麵都是白搭話(不加稱呼),不管是男是女,是老輩還是小輩,通用一個“啊你”開頭,既有代稱謂的意思,又有提示對方注意的意思。

那個年代講究成分,可閏年兒一概無親近疏遠之分,見了麵總要“啊你”幾句。他不信神不信鬼,不怕官也不怕管,反正是赤條條的無產階級,什麼運動來,也不會拿他怎麼樣。高興的時候,他還常常去找找工作組或鄉上、縣上的大幹部們,問伺最近有沒有救濟款,反映反映自己的生活困難問題,末了再批評兒句生產隊長的官僚主義,等等。

時間久了,人們對閏年兒其人自然也就了解了,他就是那麼個人:有幾份可憐,也有兒份可愛;喜歡和男人們一起談女人,也喜歡和女人們一起談男人。他有個磨麵或縫補衣服之類的事兒,就去找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們幫忙,而那些沒有幫手的女人們有個泥水粗活什麼的,也就去叫他出力。

閏年兒雖說孤孤獨獨,過日子有諸多不便,但他畢竟一人勞動一人享用,而且每年的救濟他總能沾上一份,順便撈兒個外快或一件黃大衣什麼的,所以吃的穿的並不怎麼緊缺。他找人磨了麵、縫補了衣服,總要留下所有的麥欲或送兒尺剩餘的布頭,以表示酬謝。

池常常一邊做出拍打衣服上灰塵的樣子,一邊情不自禁地向偶然路遇的人們賣派(誇示)自己的新衣服,說這是某某家的某某女人做的,價值多少多少錢,穿上是多麼多麼合適等等。可過不了幾天,這新衣服就又被別人借去穿了,他自己仍然穿一身退了役的黃軍裝。大概村裏的許多小夥子結婚或有什麼重要的外事活動時,都借著穿過閏年兒的新衣服。他們有的借去穿兩三天就還了回來,有的則是“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

閏年兒從不計較於別人,也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平日高興了,隻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憨笑。你若聽見他美滋滋地哼起秦腔亂彈來,不用問,準是村裏又有人家要娶媳婦了。那是他最興奮、最忙乎的時候。他哼的亂彈有音調而全無實詞,從頭至尾是“灑家灑家灑家啊……”你可以任意去想像它的內容,也可以認為它根本就不包含什麼內容。其微妙之處,隻有唱者的心裏才明白,別人是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