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終於艱難地翻越秦嶺,順嘉陵江而下,踏著杜甫當年流浪的足跡進入了四川盆地。淩晨五點鍾,到了這次南行的第一站——蓉城。
蓉城!一聽這個秀氣的名字就叫人精神偷快。隻是高興得有點太早了,整個城市還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之中,像個遮著麵紗的少女,看不清她究竟美在哪裏。說真的,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擁擠與顛簸,對於我們來說,最要緊的首先是睡一覺。不然,哪有什麼精神去觀光呢。我們決定先去找旅館,住下來再說。
大街是寬敞的,已有三三兩兩的長跑者赤身裸背地你追我趕;街道兩旁,是兩行整齊的法國梧桐,如同從地上伸出的一隻隻大手在微微地搖晃著。我覺得臉上潮乎乎的,像在飄著毛毛細雨。果然沒走出多遠,雨就漸漸下大了。在一個叫“王胖鴨”的清真小飯館裏,我們打聽到了蓉城最大的旅客之家——錦江賓館。
我興奮地走進賓館,急忙掏出蓋有三個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去與總服務台聯係。不料,一個身著西裝、表情冷漠的青年服務員操著一口極其地道的四川方言抑揚頓挫地流出一串話,讓我隻有搖頭,卻連一句也聽不懂。於是他也搖著頭從櫃台裏舉起一個牌子出示:“會議·客滿”。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根據我已往的經驗,這等賓館,不會是滿到連一個人都住不下的。何況與我同行的楊先生已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又是在文藝界長期擔任領導工作的老同誌,這些情況介紹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們理應考慮照顧才是。
此處不留人,又向何處去呢?
我正在思謀著該怎麼辦的問題,卻見兒個“老外”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
“Hello!”兒乎在同一秒鍾,那個青年服務員同“老外”用流利的英語相互問好。很快,他們便辦好住宿手續鑽進了電梯裏。這時,我真有點火了。這小子會說外國語,卻不認中國人,不會普通話。我想去申辯兒句,可楊先生硬是拽著我的衣服不讓我再去糾纏。
離開錦江賓館,又一連找了三家大飯店,都無一例外地被碰了回來。原因是相同的。
雨,還在飄飄灑灑地下著。猛地,楊先生拍著我的肩膀樂嗬嗬地說:
“走,去草堂吧!”
“草堂?”
還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找到呢,去草堂怎麼行。可又一想,我是陪楊先生出來的,就隨他的便吧。再說,到蓉城來,這草堂是非去不可的,與其在街上泡雨,還不如先看看杜老夫子呢。
楊先生倒是有了精神,一邊興致勃勃地走著,一邊斷斷續續地吟著杜老夫子的詩句:
自經喪亂少睡眠,
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山。
雨中匆忙,到了蓉城西郊浣花溪畔的草堂,我們未找到前門,就從後門溜丫進去。草堂的環境十分幽靜,加之一大早天氣又不好,遊人甚少,隻聽見沙沙的雨聲和絲絲的風聲,令人倍生懷古之情。
天無絕人之路啊!雖然我們從頭到腳都已經濕透了,又累又困,心情甚是難言,但終歸有杜老夫子的茅屋在此,畢竟還可歇緩歇緩。一坐下來閉上眼睛,就覺得迷迷糊糊的,仿佛時間又回到了公元761年去了:草堂上的三重茅草被秋風吹去,雨緊屋漏,杜老夫子無可奈何地在不眠之夜奮筆疾書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迷糊了一陣,我使勁睜開眼睛,卻見楊先生正躲在對麵的一棵大樹下畫著什麼呢。
對了,楊先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文藝行道裏什麼都能來兩下子,常見他隨身帶著個本子,一有空就寫寫畫畫的。看樣子我就知道,他畫的準是我。我忙一邊站起來揮手一邊大喊:
“楊先生,別畫了,別畫了!在杜老火子麵前,我可沒資格做你的模特兒呀。”
楊先生像根本沒聽見我的話,仍然頭一抬一低地繼續麵著。我湊近去一看:啊!原來他畫的是一座經過極端誇張、變形的現代化茅屋。隻見杜老夫子莊嚴地坐在總服務台前向古今中外蜂湧而來的賓客出示著一個巨大的牌子:“寒士廣廈·謝絕會議”。
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1984.3.4於南行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