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貴陽飛向桂林，從清香幽幽的茅苔酒的故鄉飛向一江流水千幅畫的漓江之濱，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空中旅行。當時，電視上開始公開報道世界各地飛機失事的不幸消息，震驚中外的桂林空難事件剛剛發生，難免心有餘悸的旅客都在暗暗祈禱，千萬可別那樣……從一進入“安全門”，人們的情緒就處於極度的不安與緊張之中。候機室裏，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在匆匆整理行包，有的像在默默思索著什麼。一個穿著十分入時的少女在靠近停機坪的窗前悄悄抹淚……這氣氛太沉悶了。
反正別無選擇，何必在登機前就自去窒息呢？我隨口哼起了一段京劇：“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於是，所有的人都疑惑地瞅起我來，隨之流露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意識到，我的超現實主義的英雄行為，也不過是畏懼心理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還是姑且收場為妙。
隻聽一陣尖利刺耳、撕裂肝膽的奏鳴，瞬間，巨大的動力便將我們一艙人拋向了數千米之上。回首貴陽，已不見花溪之“花”、甲秀樓之“秀”，惟有茅苔酒香還留餘昧。慢慢地，飛機趨於平穩，騷動的情緒開始平靜下來。可不知是誰“啊”的一聲，緊緊閉著的眼睛又一齊睜開了，不約而同地把月光投向了舷窗外的茫茫雲海。霎時，人們都被那氣象萬千的奇異景觀吸引住了，仿佛完全忘卻了機身的顛簸和危險的存在。
我正好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上，無遮無擋，口光所及，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色的汪洋，太陽朗朗地照耀著，整個天宇一片晶瑩透亮。遠處，薄霧如輕紗翻飛，厚雲似波浪洶湧，勝景險絕，奇峰錯列，雪鬆挺立，近處，冰清玉潔之中，點綴著樓閣、亭榭，曲徑通幽，溪流蜿蜒，亂花競放。機翼掠過其間，真有超凡脫俗、如臨仙境之感。這不是虛構，不是夢幻，而是真正自然天成的藝術，是造化的傑作。
美，使人的心靈得以淨化，使人的境界得以升華。溟濛的空間，仿佛回蕩著一首無限悠遠深邃的旋律，樂音嫋嫋，流韻不盡，使人沉浸在一種崇高和聖潔的氛圍裏。
再也沒有那種壓抑與沉悶了。有人拿出相機對著窗外拍照，希望留下美好的回憶，有人三兩並頭，欣賞尋味大自然的迷離之象和縹緲之形……我便也摸出筆來，又從前排座椅的背兜裏抽個尚未使用過的衛生紙袋，在上麵抒發胸臆：
忍想與感情
轟轟烈烈地
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多麼偉大的宇宙啊
多麼渺小的人生……
確實，在這樣奇幻而浪漫的天國裏旅行，你一點也感覺不出活著的疲累，感覺不出還有什麼優慮或不滿足，甚至不會相信死是一種可怕的歸宿。你會突然明白，人的一生就像一次旅行，不過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而已，有起點，必然會有終點，完全用不著為個人的什麼得失耿耿於懷。我繼續著寫作：
我知道
我並不是神仙
俯視人間
還有妻子女兒
還有笑語聲聲
祖國啊
還有你愛的引力
時時刻刻
牽著我的心……
徐徐地，飛機從高而低，穿過濃濃的密雲，終子安全降落在綠色環抱的桂林機場。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人間正是雨霏霏，霧蒙蒙……
1990．6．16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