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節 不惑(1 / 1)

外國人過節是折騰,中國人過節是吃喝。民以食為天嘛!吃不好喝不好,就沒有精神去窮折騰。再說,廣而言之,吃吃喝喝也是一種折騰,特別如過春節。

而過春節對我來說則還有一層意思——我的生日在正月初七——這就尤其得吃好點喝好點。我慶幸父母給我安排了這樣一個走向人生的好時辰!

按照舊稱夏曆的說法,正月初七為“人日”,算是節中之節吧。《北史·魏收傳》引晉議郎董勳《答問禮俗說》:“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的確,這七天中最美好的當是初七日了。也許最初為那些雞犬們定立節日的用意可能與圖騰崇拜有關,而把人日安排得順序靠後了。但用今天現代人的眼光去看這一傳統民俗現象,似乎應該“把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或可以這樣理解,雞、狗、豬、羊、牛、馬,皆屬禽獸類,盡可為人所享用之。

今年是雞年,又正逢我四十歲的生日,於是便特意去市場選購了一隻肉雞,並聊備薄酒,與家人一道共享同樂。幾杯下肚,就有些朦朦朧朧了,不知怎的,我倒覺得這酒肉裏有一種異樣的味道,好像很澀很苦很辣很甜很腥很膻……

妻子和女兒說我的味覺有毛病。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偏偏要在這一天出毛病呢?人啊人……

我仿佛剛剛從母親的懷抱裏鑽出來,剛剛從夢中睜開眼睛,卻怎麼就已經四十歲了呢!

“四十而不惑。”這是孔夫子在《論語·為政》裏說的。不惑之年,已成了四十歲的代名詞。那麼,惑該作何解釋?惑與人生究競有什麼關係?又為什麼把四十歲作為惑與不惑的分界線呢?突然,這些問題一一跳出來,愈來愈強烈地撞擊著我的腦際,使我無法再繼續這以生命的二百六十五天為代價所換來的大嚼大咽了。

還是求教於孔老夫子吧。

《論語·顏淵》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我明白了,原來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一個夾層-一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心態的矛盾過程,或是一片生死的交叉地帶——這便叫作“惑”。

或許,這樣的解釋仍不免有些玄乎。如按佛教稱:煩惱為惑。這同孔夫子的理論基本沒有差異,隻是說得更為通俗些罷了。有生有死,就有煩惱,反之亦然,無生無死,也就談不上煩惱。實際上,“惑”本身就是一種存在方式,它同生死相反相成,構造了人生的“三維空間”,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超越。

所以說“不惑”,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法,就如同一個人說他“不死”一樣的荒唐。根本的問題,不在於你自身的否定還是肯定,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四十歲,隻能說飽嚐過生活的酸甜苦辣,負重的現實感和生存的危機感日益加重著心靈的砝碼,使你不得不調整自身的應變力,但無論如何,卻不能說已經超越了時間或空間的某種界限,到了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無所謂煩惱的年齡了。

從生到死,可以說是一個生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個死的過程,還可以說是一個“惑”的過程。人類,總是一方麵參與這個過程,而另一方麵又極力地擺脫著這個過程,在對立的兩極之間尋找著生命的位置。

世上沒有絕對純粹的人,沒有絕對單一的思想,糊塗與明白往往是攪在一起的:有時候糊塗是明白,有時候明白是糊塗;有的人明明白白地裝糊塗,有的人糊裏糊塗地裝明白。就連孔夫子也不例外。

搞文學的人常常引用這樣一句話: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原話大概是巴金老人說的。乍一聽,這話似乎前後矛盾,可仔細一琢磨,它的妙處正在矛盾之中。它講了有與無的辨證關係。由此而推想到人生也可套用這句話:最大的惑是不惑。從這個“不惑”倒是不失為一種境界……意義上說,“不惑”倒是不失為一種境界……

“吃吧,吃吧……連怪味雞也嚐不來!妻子和女兒不耐煩地一次次催促。”唉,最好的吃是不吃嘛!我說。

今天是“人日”,又是我“不惑”之年的生日,我自知該進入那種境界了。

1993.1.1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