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在五年後的今日,我忽又感到勝利的悲哀了。這也許正是譽多不貴之故吧,我真的後悔不該為此不足輕重的毀譽而使我柔軟的頭發失去了變成波紋美的機會。同時也後悔不該為了什麼調和勻稱等等理由,害得我身上有五年不穿鮮明顏色的衣裳了。我的年齡一年年增加起來,想穿鮮明衣裳的欲也一天天增強起來。紅衣燙發的印象在我回憶中明白而清楚,那回憶是快活而且得意的。現在紅衣已與我告別了,我為什麼不與燙發再作幾次臨別的歡聚呢?
誰肯體貼我的意思,像穎考叔諫鄭莊公般,使燙發鉗與我再有緣而相見的機會呢?預料那時我將怎樣的忍住了心的跳動來感受火刑電刑所賜予的歡忭呀!真的我為什麼要挨下去不燙,硬與自己的願望作對呢?一個守了五年節的寡婦再挨下去可以等待牌坊落成,一個吃了五年齋的佛婆再挨下去可以等待長齋的功德圓滿,但是我,在二十幾歲時不燙發是出眾而不同凡俗,到了三四十歲不燙發便是凡俗而不能出眾了。我為什麼不在此時迎頭趕上,把它先燙起來,算是三四十歲後出眾的先聲呢?
我要開始找個勸駕者。第一個給我揀中的便是賢。他總該容易體會我的苦心吧?
但他平日是不大肯管閑事的,我得設法引他開口。於是我在箱子底裏拿出那張紅衫黑裙蓬頭鬼似的照片來,跑進他的書房裏去。他在看報。
"你猜猜看,我手裏拿的是什麼呢?"我故意把拿著照片的手放在後麵,裝出孩子氣似的叫他猜。
"什麼呢?"他不經意地反問一聲,顯然不感到興趣。
這使我失望。但不一會又給"希望"鼓起勇氣來,拿照片在他眼前一晃道:"你猜是誰?"
"誰呀?"他似乎不好意思再不放下報紙了,拿起照片來端詳一會,"我猜不出。"
是照片中的頭發遮住了麵龐使他看不清楚呢?還是我老得多了簡直使他不能在照片中找出絲毫相像之點來。我心裏陡然沉重起來了,勉強說道:"這是我十五歲時的照相呢,你瞧,蓬頭鬼似的……"我抬眼望他一下,希望他或者會讚美我燙發非常好看了,但是他沒有表情,我隻得又追問一句:"我燙了發很難看吧?"
"不;"他放下照片又拿起報來,"但我覺得你現在這樣更與你相配。"
現在這樣更與我相配?燙了頭發便不大相配了?這是因為我年齡太大?還是因為我長得太醜?他,我以為第一個容易體會我的苦心的,卻拿這樣的話來刺傷我的心!我咬住嘴唇不作聲,久久始迸出一句話來:"別人燙了總不會同我一樣難看吧!"
賢愕然抬起頭來,忽然悟到我的意思,俏皮地笑道:"我可從來不注意別人,她們燙了難看不難看也與我無涉。"
我憤憤地走下了樓,走進廚房裏。王媽的外甥女兒今天沒上工,坐在那兒談天。她看見了我就站起身來,飛機式頭發刷得光光的。這使我又生出希望來,或許她倒能使我如願以償吧。
"請坐。"我的聲音怪和藹的,"你現在更漂亮了,新燙的頭發吧?"
王媽笑著瞥了她一眼:"她們小姑娘輩總是不知道辛苦艱難,辛辛苦苦賺來的幾個錢,弄件把衣裳穿穿還是個正經,又去鬧著燙什麼頭發了!其實這樣燙得皺皺的一些也不好看,你瞧像少奶的頭發,直直的又軟又……"
我賭氣不要再聽下去,折身回到母親的房中。母親在剝花生米。那是預備等薇薇放學回來時給她吃的。我也懶得替她幫忙,隻坐在一旁有搭沒搭的同她閑談著。我常把談話的本題拉到自己幼年的打扮上去,希望她老人家能想起我紅衫黑裙蓬鬆著發時的形狀,因而說一句:"那時我看你燙著頭發多好看!"於是,我可以如獲至寶似的捧著這話作擋箭牌,明天立刻上理發店去受電刑了,人家問起來就推說母親喜歡我燙頭發,我怎可不權且學學老萊子呢?
隻可恨母親並不體諒我這個想做老萊子的女兒,經我一引再引的結果,方才若有所悟似的開口說出自己意思來,我如犯人聽最後宣判:"青兒呀,你的頭發天然生得多好,又軟又稀,真是俗語說的貴人頭上無重發哩!可惜你十多歲時常聽信同學的話用鋼針燙,一綹一綹地焦了斷下來,那時我瞧著真舍不得肉痛得緊呢。……"我聽到這裏,情知苗頭不對,忙設法挽回頹勢道:"但是,媽,上海頭發燙得好,差不多個個人都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