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乎高哉,雪峰之難難於上青天。在雪峰山都梁地段,有一處與世隔絕之地——羅溪。羅溪四麵環山,形似鐵鍋,境內居住了一萬瑤民,因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瑤民們可謂“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他們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不為外人所知,卻說裏麵有一少年,名叫張世煌,他是第一個走出大山的羅溪人。
張世煌很小的時候,聽村中老人講述山外的世界,說是在二百多裏的山外,有一座名叫都梁的古城,那裏車水馬龍、市肆繁榮,遊人如鯽,可謂繁華之極,各種玩具、小吃數不勝數……張世煌聽後,便十分神往,立誌長大後一定要去都梁城裏看看,也不枉度此生。
張世煌成年後,就像他的祖輩一樣娶妻生子、耕作為業,農閑時上山狩獵,卻無機會走出山外。生活的艱辛使他不堪重負,曾悲哀地認為,此生就要在狹窄的羅溪耗盡了。誰料到自己時來運轉,機會終於來了。
道光十八年,都梁城裏的雜貨商人劉朝幹冒險進山收購山貨和獸皮,這一遭他大獲豐收,回家時,貨物竟多得無法挑動,亟待雇請一名挑夫。二十三歲的張世煌自告奮勇,願隨劉朝幹出山。於是,他終於見到了魂牽夢縈的都梁城。乍見之下,張世煌雖早有心理準備,但古城的繁華還是使他驚呆了——堅固高大的古城牆、井然熱鬧的市肆、琳琅滿目的貨物……這一切都是羅溪那個簡陋、落後之地所沒有的。於是,他著迷了,發誓不再回去,並發出感慨道:“此生寧為城裏犬,不作山裏人!”
古道熱腸的劉朝幹也願意幫助張世煌,把他介紹給了東鄉的堂弟劉漢青學做燒酒。心地善良的劉漢青認為這年頭做酒的人太多,且本小利微,不利於年輕人發展,就介紹他跟東門一屠戶學殺豬。
殺豬是當時最令人羨慕的職業,不需本錢,一把屠刀在手,天天喝酒吃肉,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張世煌在城裏幹了三年,待立穩了腳跟,就在東門外租了房屋,把老婆陳氏、兒子張忠民從羅溪接了過來。前幾年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今拖家帶口,他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城裏過日子不比鄉下,什麼都要錢買,他有點後悔不該把家小接來了,此時讓老婆回去顯然是沒有麵子,說什麼也隻能硬撐了。更要命的是,次年妻子陳氏又為他生下女兒張桃紅。其實這些都不要緊,真正讓他陷入絕境的是他飲酒成癮,沒有豬殺之時,他在家裏也要喝酒,這筆錢在家庭開銷之時常常捉襟見肘。
張世煌想戒酒,但多年的嗜好積重難返,像一個吸食鴉片成癮的人一樣,不是說戒就能戒的。沒有辦法,為了省下家裏的那一份,他就在客戶家裏多喝幾杯。為此他常常醉酒,常常誤了生意,這樣請他殺豬的就越來越少,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
道光二十三年農曆六月,東鄉酒販劉漢青得知好久沒有人請張世煌殺豬了,且知道他家中已經揭不開鍋,山裏人偏偏又愛麵子不肯向人借貨。劉漢青看不過去,正好家裏有一頭肥豬可以出欄了,就請張世煌來殺,算是顧全張世煌的麵子也幫了他一把。
二十三日早晨,張世煌帶了屠宰工具來到劉漢青家。舊時都梁的屠戶殺豬與現今不同,他們幫東家殺了豬就一起到市上出售,屠戶負責砍肉、過稱,肉錢則由東家直接收取。屠戶的酬勞是管一天的酒飯,另加豬頭、三斤肉和部分豬雜。
張世煌把豬殺了之後和劉漢清把肉挑到集市上,到申牌時分終於把肉售完。兩人回家吃罷晚飯天已傍晚。劉漢清見張世煌喝醉了,便誠意留宿。張世煌雖有幾分醉意,但腦袋還較清醒,知道家裏已經斷炊,等著明天一早把肉換成米,但他嘴上卻說不習慣在外過夜,便謝絕了劉漢清的好意。劉漢清也不強留,幫著他收拾屠宰工具,還把殺一頭豬的酬勞——一個豬頭、一串豬大腸和三斤腰花肉一並裝進他的工具箱裏。
張世煌辭了劉漢清,用鐵桶杆穿了工具箱掮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出村口。來到古樟樹下,一位叫不出名字的熟人與他打招呼道:“張師傅,今天一家坪辦人(砍頭),你不在我們這裏過夜麼?”
張世煌心裏“格登”一沉,想起今天有七十三個犯人在“一家坪”砍頭,一次殺這麼多人,總會有未收屍的,如果踩了死人會把魂嚇丟。但現在回劉漢清家,顯然要落個“膽小鬼”的名聲。為了麵子,張世煌隻好強裝大膽道:“不怕,他辦他的人,我走我的路!”說了這話時,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小聲議論“張屠戶膽子真大”,這讓他感到很有麵子,心裏閃過的膽怯念頭倏忽間蕩然無存。
劉家村離州城六裏路,“一家坪”正好在中間,在都梁人的心目中,“一家坪”是鬼窩、是陰曹地府的門戶,即便是青天白日也陰氣逼人,過路人都要結伴通過。偏偏這裏又是東鄉進城的必經之地。到了晚上,從遠處經常能看到鬼火,據說在近處還能聽到法場的鬼叫聲。
張世煌仗著幾分酒勁獨行,進入“一家坪”天就黑了。天上無星,四周無光,隱隱可見那幢供劊子手暫歇的孤屋兀立在黑暗中。為了給自己壯膽,張世煌唱起了都梁小調《菜園子起火》——
韭菜姑娘得了病,困在牙床不安寧。
四季蔥丫頭忙不贏,急往長街把醫生請。
上街又往下街走,南瓜門前來過身。
四季蔥聲叫把醫生請,有請南瓜老醫生。
南瓜急急忙不停,背走藥囊就動身。
四季蔥丫頭前麵走,南瓜醫生後麵跟。
二人忙步走得快,冬瓜園裏轉過身。
冬瓜來把南瓜罵,罵聲南瓜老妖精。
自己得了黃腫病,假充郎中當醫生。
腑裏爛了腸和肺,肚裏生牙亂咬人。
南瓜又把冬瓜罵,罵聲冬瓜不是人。
五荒六月鬼打青,九冬十月擦白粉。
一身汗毛半寸深,假裝正經罵別人。
張世煌唱著小調,就進入到了“一家坪”的中心地段,突然腳下一虛,像是踩著了一灘濕滑的東西,他來不及做出反應,當場就跌了一個狗啃屎,工具箱甩開了老遠……
這一跌讓張世煌的酒醒了大半,他連忙爬起來四處亂摸,焦急地尋找他的東西。
張世煌最先摸到的是工具箱,然後是那串豬大腸和五花肉,接著屠具也一件件找到了,可是豬頭卻怎麼也找不到。豬頭是他殺一頭豬的酬勞中最值錢之物,把它加工成鹵菜或烤肉足夠一家人半個月的糧食,因此,必須得找到,否則明天一早就會被別人撿了去。張世煌尋思著豬頭是圓的,一定滾了很遠,在原地是找不到的。他向前爬了一段路,手裏總是觸到黏糊糊的東西……費了好大一陣功夫,總算把豬頭找到了。他收掇停當準備繼續趕路,也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尖厲的怪叫聲,隨聲望去,一條黑影在眼前躥過……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鬼叫吧?於是他掮著工具箱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