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煌忙於生計從未看過殺人,因此他也不認識柒天武。在他的想象中,劊子手應是滿臉橫肉、濃眉大眼的凶神惡煞相。見麵後,他才發現師父原來是位慈眉善目的長者,這與他的想象大相徑庭,如果在街上遇見,根本不會把他與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聯係起來。
李洪有做了介紹,柒天武就拍著張世煌的肩道:“劊子手是七十二行中最造孽的職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沒有人肯幹這一行。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思,想著等度過眼前的艱難日子就洗手上岸——小子,你是這樣想的嗎?”張世煌吃驚地望著柒天武,想不到這老頭有如此深透的洞察力。“別不好意思承認,當初我也是這樣想的,”柒天武把手從張世煌的肩上拿下來,意味深長地說道,“但我要告訴你,這個想法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隻要沾了血腥,這一輩子你就隻能當劊子手,幹不了別的!如果你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張世煌似懂非懂地看著柒天武。這也難怪,大凡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是永遠無法理解這番話的。在柒天武的催問下,張世煌道:“我不後悔,願意當一輩子劊子手。”
柒天武點點頭,道:“很好,你比我有決心。”
在李洪有的見證下,柒天武把張世煌帶到關帝廟裏焚香許願、拜了師父,然後又回到停屍間把鹵豬頭煮了,坐在屋外喝酒、閑談。酒過三巡,柒天武對張世煌道:“你不要把劊子手這行業看得太簡單了,這刀子一抹人頭落地,內中就有很深的學問。不是師父故弄玄虛,待日後你會慢慢明白。你先在家裏待著,我幫你去衙門裏入了冊,就可以領一份月俸,幾天後可能辦人,到時李公差會通知你的。”
三個人不多久就把一個十斤重的豬頭和五斤燒酒吃喝完了,又吃了四斤多米飯,然後各自散去。
張世煌回到家裏就不再去尋找殺豬的生意,開始專心等衙門那邊的消息。這一過程中他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既盼著上場,又害怕真上場時事兒辦不好。記得他第一次殺豬就非常緊張,何況這是殺人呢?
因此,張世煌開始關注衙門裏的事情。
數日後,張世煌打聽到州營丁兵又從高沙捉回兩個犯人。據稱,這兩個人本是老實農民,住在祖師橋,那天他們遇上一個人逃得急就當他是盜賊,毫不猶豫地就上前截住,在後麵窮追的漢子趕上一刀宰了這個人,才知道他就是知州徐光弼。七十三名鬧事農民處斬後,因曾如炷、曾以得未歸案,州營丁兵在高沙挖地三尺找尋,當問到那天截住徐知州的人是祖師橋農民時,就把這兩人抓捕歸案了。
道光二十三年農曆七月初三夜晚,張世煌洗了腳準備上床,這時聽到有人在外麵叫門:“張師傅在屋裏麼?”
張世煌聽出是李洪有的聲音,連忙趿拉著鞋去開門:“在家,在家,李公差進屋坐。”
張世煌開了門,李洪有卻不肯進來,仍然站在原地道:“不坐了,我是來通知你的,衙門裏明天辦人,你要早點過去。”
張世煌問道:“是辦高沙鎮祖師橋那兩個?”
李洪有道:“正是那兩個倒黴鬼——別忘了明天要早點啊!”
“我師父呢,他去不去?”張世煌關心地問道。
“搞不清楚,明天到了法場就知道了。”
李洪有走後,張世煌關上門,吹燈上了床。不知何故,此刻他的心跳得特別厲害,想起明天就要上場殺人,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還是覺得太突然了,他認為師父最起碼要教他基本的常識。可是這些天師父根本就沒和他見麵。
張世煌還在羅溪當山民的時候,就聽村裏的老人講過劊子手殺人的故事,那時他主觀地認為,劊子手殺人的動作是雙手高舉利刀用猛力把人頭砍下。及至他到都梁當了屠戶,才聽去過法場的人說,劊子手殺人動作並不粗魯,甚至還稱得上優雅。他也想過要親眼看看砍頭,但總是沒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卻不是去看熱鬧,而是別人看自己的熱鬧。
他想到明天那兩個死犯確實夠冤的,糊裏糊塗就成了刀下鬼。碰上那樣的情況,誰都會去攔截,隻是他倆做夢都沒想到,被攔的是知州,更沒有想到曾以得會把知州給殺了。殺這樣兩個罪不該誅的人,張世煌很擔心會心慈手軟下不了手,那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就不太好看了。想來想去,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念頭就是師父會陪他上場,萬一怯場,師父會幫上一把。想通後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張世煌從床上起來顧不上洗臉就趕緊出了門。到了衙門還是晚了,李洪有急急忙忙地遞給他一把鋒利的大馬刀,用不滿的口氣道:“你怎麼才來,時辰快到了,頭一天你就不準時!”
張世煌紅著臉不敢說他失眠,這時他看見柒天武把馬刀掮在肩上走過來對他道:“別慌,就當是殺兩頭豬。”
見到師父,張世煌心裏稍稍感到踏實,他本想問幾句注意事項,隻見衙裏突然亂了起來,李洪有和幾個公差大呼小叫道:“時辰到,時辰到,趕快上路!”緊接著公差的身後湧出了一大堆人,兩名頭上插了死牌的“犯人”被推在最前頭。隨之,淒厲、恐怖的號聲響起,丁兵和公差應和著號聲齊齊呐喊:“殺——殺——殺——”
號聲和呐喊聲足夠把活人的魂魄嚇丟,兩死犯早已三魂渺渺、七魄飄飄,連走路都隻能由公差扶著。
隊伍出了衙門,兩名身強力壯的公差在前麵開路,沿途吆三喝四,凡遇到來不及收拾的食攤就搶了食物朝死犯嘴裏塞——都梁人把這稱作“吃上路食”。
張世煌被這陣勢嚇懵了,李洪有不由分說地扯了他的衣襟向前趕。張世煌左顧右盼,忍不住問道:“我師父呢,他今天不帶我上法場麼?”
“走你的路,不要問太多廢話!”李洪有大聲道。
張世煌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李洪有走,在恐怖的號聲和呐喊聲中他也不敢多想,隻覺得掮在肩上的馬刀有千百斤重。
隊伍在幾條大街上遊了一趟,水果攤和小吃攤一聽到號聲趕緊收拾,致使搶“上路食”的公差無處下手,這樣行進速度就快了很多。出了玉帶橋速度更快了,不一會兒“一家坪”已經出現在眼前。
法場到了,在這個草坪的西端有一座跨度不到三尺的石橋,押解犯人的公差和丁兵在橋邊停下,與此同時,號聲和呐喊聲也戛然而止。
“張世煌,現在就看你的了,有手段要好好使出來!”李洪有在人群裏大聲喊道。
張世煌聽到李洪有叫他的名字,像魂魄被人喊去一般,雙腿打起顫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